记池上楼
夜中,窗外有了淅沥的雨声,点点滴滴落在楼下的兰花叶上,霉湿的潮气溢在鼻腔。漆黑的眸子是暗夜中唯一的亮光,初醒,梦中青烟缭绕,那日的白莲还开在绿水池上。清晨,穿过小巷,卖麦芽糖的老人在街尾敲着梆子,一滴白露从头顶的榕树上落下来,滴在额心,混沌的思绪仿佛因这小小的敲击而生出几分灵动。我的目的地是如园,那个小小的园。北京的圆明园中也曾有过一个如园,黑白照片里,是潋滟的湖水和精雕的楼榭。温州的如园没有那份贵气与恢宏,她只是一位娴淡的女子,静静地卧在积谷山脚下,默望着人来人往。脚下的石子将我引至几幅书画,中国的文人将无数的山水收入那孱瘦的卷轴之中。万物时刻都在运转变化,但必有一刻让你想留下,收入囊中。今人有相机,用技术作光与影的调合,画家作画时,眼是他们的调合器,轻重、深浅皆在意念之中,有时甚至只是瓷白碗内的几滴清水便将那墨挥洒出千万种色调。拍下一张照片只在一瞬,风景仅留在了胶卷之上。作画却要几个小时,几天甚至几十年,在一笔一划的描摹中,苍山、遒石已经悄无声息地注入他们的心间。相片太过真实地记录了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都不曾错过,你可以看到树叶清晰的纹路,檐下蛛网上莹然的水珠,可这并不是画家追求的,他要留下大片的空白,其中的风景要由赏画者自己完成。眼前的扇面上,起伏的山峦,近处深得如墨,远处淡如云烟。他在山腰留下几处白,纤尘不染,但你会想到,那是缭绕的雾气,远方的峰岩甚至是大海都在其中翻涌。阁楼,长桥,纤细的几笔,素雅的色彩,与身后恢宏的笔调达成意外的协调。松柏,红叶,厚重的画面走出几分明媚来。不知道这是否也是谢灵运眼中的那方瓯越山水。那一年,山脚下的响泉还在唱着春日里的歌谣,那抹黄声声催人老,嗫嚅着爬上树梢。谢灵运站在船头,望着满目的秋色,一汪水静静地流淌在瞳孔之中。面对满腹的豪情才气,朝廷馈以他的只是猜忌与污蔑。一拖再拖,却止不住那只要奔赴远方的航船。他南下,一月后,来到这遥远的东海僻隅。这不过是个蛮荒之地,不复恢宏楼宇,飞梁画栋,繁闹街市。却是青山铺在脚下,风中带来温湿的水汽,化作如水的湖州绸缎缠绕在山岩古木上。眼前郁郁葱葱一片,也织了那绿锦,细细裁剪,将翡翠般的碧水镶在襟上。随着吹来的风,胸中的郁气也仿佛因着满腔的草木花香散去。朝廷竟是个污浊之处,瘴气缭绕,容不下一颗清明如洗的心。哪比得这天地间的好山水,静了心,养了气。眸中的水雾褪去,一束琉璃波光照得这方天地各角。他头戴曲板笠,脚穿登山屐,将深浅的脚印留在雨后的细软泥里、峰顶的青岩石上。溪水没过腿肚,河鱼嗫啃着脚趾,清凉渗进肌骨。他趟过那些小石,像趟过过往的伤痛。“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他会躺在春草之上,闭眼假寐,小蝶在他的衣襟小憩,那扑棱的翅膀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 这南方的青山碧水是否真正治愈了他的心,无人得知。但这天地浑然一体之境确实让他参透玄理,抛却浮华往生,但求淡泊自然。 然而他病了,寒气封住河水的咽喉,白雪明晃晃地刺入双眼。冬天无论在哪里都是这般冷酷无情。他听着北风长啸着穿越空林,此时的窗外,再无锦绣悦目,往事竟如汨汨的水流注入胸腔。自己如同孤兽放逐于此,寄身穷海,昔日报负尽成空。心绪难宁,桌上的茶碗凉透了,流入喉中尽是苦涩。梦中自己高低浮沉,分不清窗外的斗转星移。那日,微光穿透窗隙落在眼角,鸟鸣乘着春风掠过耳廓。他坐起身,轻轻地推开窗扉,新绿包裹了天地,冬去春来,自己终究是等到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呜禽。”这是多年前,他面对鸟啭莺啼,杨柳依依,发出地最旷古的感慨。人们袭了这脚步,要这风景像画般留存下来,于是有了池上楼,有了如园。我来时,矮墙后春光满园,徦石,楼榭,这个小小的园正如所有的江南园林美不胜收。我却唯独痴迷于那池白莲。那日颐园中的残塘在那背光处萧瑟地令人惆怅,今日的白莲开的正好,一扫多日的郁结。莲叶田田,铺在水上,绿色的水烟儿招着小儿卧躺其上。“清水出芙蓉,”几多花苞欲绽未绽,一半还掩在翡翠绿里。虽叫墨绿水,软淤泥养了一冬,撑开绿苞时仍是洁白的肌骨,微微地淡笑,不魅不骄,满园的绿衬着她素洁得耀目,叫那阳光照出了一层晕圈儿。白水珠还滚动着,一会儿也要成了雾气将散未散。他侧耳听鸣禽时,白莲在池中亭亭而立,清新雅淡,不染世俗之淤垢。他淡笑着走过,青藤爬上鬓角 ,身后的白莲还在云烟里,灼灼生姿。这世间的污浊啊,终究没能染了一颗高洁之心。天地的好山水要化作诗篇涤净千秋后代。受其滋泽,万物长春。我要闻着鼻间的木兰香,在这莲梦里静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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