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病人的故事

小强牙科

       那年11月份的一天，诊所来了个牙疼得厉害的人。眼睛布满血丝，精神萎靡，憔悴不堪，中分头，衬衣扣子扣到顶上第一颗，衬衣下摆吊在裤子外面，一身算干净的衣服又破又旧。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老实保守，颓废，生活得不如意，有点被生活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的那种味道。        
       随后成为我的病人，也就这样相互认识。
       帮他看完牙齿，从简单的沟通中得知他３６岁，河南驻马店人氏。在结账的时候，他犹豫一会，然后相当没底气的跟我说：“能少收我一点钱吗？医生！哪怕少一点点也好！？”我解释，除非有什么优惠活动才有折扣。他弱弱的用企求的眼神看着我，近乎是带点哀求的口气说希望我能便宜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同为男人，见一个男人如此模样，只觉得心里一阵泛酸与不忍。如果我坚持，他肯定得老老实实交齐。平时来诊所看牙齿有还价意愿的人很多，但此次我觉得这个人可能经济上的确是遇到了困难，全收的话也许对他而言会是一笔负担。因此就给他打了折，并一再嘱咐，按时复诊，他说了一连串“谢谢”之后走了。
       随后复诊，他来匆匆，也匆匆。
       当中有次感冒了，估计是心疼钱不敢去打针买药，看他那寒酸样子，忍不住拿出一些消炎药给他。他默默地接受，走之前是谢谢声不断。
       也许是感受出对他的关心，复诊逗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说的话也慢慢开始多了，偶尔能看到他的笑容，就这样我们渐渐熟络起来。
       虽没几次见面，但每次他给我的感觉他是心事重重，似乎有难言之隐。私下里想，既然有缘认识，如果机会合适的话，跟他好好聊一聊，送一些鼓励祝福的话，也算是尽尽自己医生的职责。
       到最后一次复诊的时候，没按时来。找出记录，打他电话提醒，他说在外面做事，估计要明后天才能来复诊，结果还是爽约。这样又过了好几天，我按部就班继续忙诊所忙不完的革命事业，几乎都快忘记有他这位同志了。到了12月份，某天快8点下班的时候了(营业时间8:00—20:00)，他风风火火的闯进诊所，连连说：
     “对不起啦，医生，我来迟了！”
       进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大冷天的他依然穿着第一次来诊所的那套单衣单裤，不过这次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洗的样子。
       马上给他治疗，处理，完毕。
       ……
       给他倒了杯热水，忍不住开口问他：
     “你冷不冷啊？穿这么少！”
       他随意的轻描淡写的说：
     “不冷呢！”
       他停了一下，故作轻松说：
     “我刚干活回来。”
       我感觉他在掩饰什么，轻声问：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也许怕我看穿，勉强的笑了笑，说：
     “没有呢!”
       看他不大自然的笑容，看他大冷天依旧穿这么点衣服，心想可能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虽然过得不怎样顺畅，但感觉人不算坏。
       于是说：
     “我送你几件衣服吧！？”
       怕他拒绝我的好意，没等他开口接着说：
     “你看看，我现在都长胖了，以前好多衣服都没办法穿，放在那里也是放！”
       我坚持。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说：
      “那…好吧！”
      “呵呵，别嫌弃我的衣服是旧的就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一边说一边起身，到楼上房间整理出两套内衣、两件毛衣、两件外套折叠装好，将整整两大袋衣服提到他面前说：
      “我们身高差不多，这几件衣服现在我穿起来都有点小了！你比我瘦多了，我想你穿起来应该会比较合适！要不你试试看？”
       他接过衣服，连连说：
     “谢谢，谢谢！不用试，不用试，肯定可以的！”
       他低着头，估计是有些小感动又不知所措的还没回过神（在我的印象中，老实人最容易动情，还特别认真执着的那种），我转移着话题，轻描淡写地问：
     “过年什么时候回去呀？”
        … …
       他还沉浸在那种状态之中没出来，估计足足过了20秒，（说起来短，说话聊天等人20秒才接茬，感觉气氛都不对，空气都凝固了一样，显得很漫长。）他坚定地说：
      “我不回去！”
       我不解的看着他，等待他继续往下说，他补充着道：
      “到宁波来我没赚到钱，没脸回去。”
      “我没钱，老婆都娶不上，现在年纪大了，也想成家，这几年找报纸上的征婚信息去征婚，被骗几次，第一次骗了800，第二次骗了600，第三次骗了900，全部都是骗子！”
      “我９９年下半年来宁波打工，在工地上一直做小工，老板经常扣我的钱，其他工人也欺负我。”
         … …
       因为情绪波动较大，血压骤然上升，声音被挤在喉咙，一下子喷出来，显得特别的尖锐高亢。

       他接着说：
      “我爹妈他们都７０多岁啦，我们那里是山区，都在乡下种地，又没多少钱，他们身体又不好。”
     “我到宁波来五年多了，从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父母等于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从没打过电话回去，我都没有能力去孝敬他们，其实我也想我父母他们早点抱孙子！我的老乡他们都是在外面赚了钱回去结婚娶老婆，风风光光的，我没赚到钱，实在没脸回去！你问我，我为什么穿这么少？前段时间，就是上个月噢！我住的地方被小偷进去了，我的衣服全部都被偷了！我又没钱买，真的！我经常躺在床上想我自己活着干什么？想想自己真的是太没用了，活着丢人现眼的！又赚不到钱，别人又欺负我，小偷还要偷我的东西！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真的！我真的想死掉了算啦！”
      难怪穿得这么少，他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个小偷也真是的，我暗自恨恨地想。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承受了太多的委屈；也许是他感情本就脆弱，性格本就不够坚强。在我面前，他掩面而泣，像个孩子。我心里也不由得引起一股股酸痛与深深的同情，他毫无保留敞开心扉向我诉说着他的内心故事，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必要对他说点什么，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安慰、鼓励，精神上的帮助，心灵上的温暖。否则容易也可能走上歪路，甚至一念之差被生活逼得走上绝路… …
      过了几分钟，他回过神来抬起他红红的泪眼望着我，说：
    “医生！对不起啊！”
    “没关系！没关系！”
      我递过纸巾给他问：
    “我刚刚在想，觉得你应该是把我当成了很好的朋友，才会这样在我面前说出你的心里话的，对吧？”
      擦着眼泪他点头说：
    “嗯，是的！”
    “父母亲年纪这么大了，一辈子真的不容易。我觉得老人家并不会图你赚多少钱回去孝敬他们，只要你平安，人健康，心里有牵挂，父母亲应该就安心了。”
    “你说你没钱，你可以一个月寄500块钱回去啊！200也可以啊！对吧？！也是一片心意啊！就算你没有这个钱，你一个月打个电话的钱总有吧？是不是？一个月打个电话回去，问候问候，向父母汇报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让老人家大概知道你每天在这边都干些什么，就算报个平安吧，这也行啊，对不对？”
       他无语，拭泪。
     “没钱又怎么呢？又有什么关系呢？全国至少几亿人和我们一样的。我们有手有脚，人又健康，又年轻，怕什么？你想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现在死掉啦，你的父母怎么办，就算你父母不要你养，不要你送终，他们总不愿看到养了30多年的儿子比他们先走吧，你想过没有？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点事情就要死要活的，对吧？搞什么搞？！像什么噢？！
       他停止抽泣怔怔地看着我。
       … …
       我似乎感觉后面几句话有点重了，这哥们脆弱，还是不要责备他，换了个话题，我笑着问：
     “你不欠别人的钱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说：
     “以前我借了人家好多钱，到现在都还没还清，反过来你应该比我感到轻松吧？我还要还债呢？！”
       他的注意力已转移，也许是因为听我这样说他心里一下子找到了平衡点。
     “以前有段时间我很穷，真的是很穷很穷。”
       他怀疑的看着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自己的故事。5块多钱，过半个月？身上30多块钱，过40多天？你没有过吧？我有过！我还打电话回去告诉父母说过得不错！别人也都以为我是有钱的主，谁又曾关心、谁又会知道我有一身债要还呢！？你看我现在不也这样直挺挺的硬撑啊！？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就想，这会不会是老天爷故意在考验我在观察我呢？或许这个坎过去之后就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呢？后来我又一想，这种困难我都能捱过来，就算以后没什么好事等我，就算只是别人眼中所认为的最平淡最普通的日子那对我现在而言不就是一种享受啊！ 我反倒觉得吧，现在很多人觉得不幸福就是因为没有苦过或者苦得不够。慢慢我这样想过之后渐渐心理就平衡了，对吧？！”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人啦！整天郁闷也是过，整天高兴积极也是过，是不是？你何必偏偏把自己搞得像是世界最惨的那个人一样呢？”
       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我继续：
     “其实我和你一样是面子很浅的人。有件事从没对人说起过，真的也是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刚开始出门的那个时候连路费都没有，是真的没有！以前一个关系很好的哥们答应借钱给我，备好行李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了。再后来几天时间，我陆续找了很多人，把路费凑齐。我担心朋友可能会以为这样对我而担心我生他气，我想打电话告诉他想跟他解释一下，要他别在意这事！没想到连打好几个电话都不接。其实我也理解啦！人落难、穷的时候跟人家借100块钱都困难，对吧？现在想想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真的！我也曾受过别人的恩惠，也有人伸手帮过我，那个时候我就暗暗下过决心，如果以后看到别人有困难的时候我也要尽能力去帮助一下。我相信以后你也会去帮助别人，到那时万一如果我有困难的话你能帮的话也会来帮我一把呀？你说是不是？想想多美好啊！”
       也许是被我说的故事逗乐，也许他心里也真心期盼着有天能帮我一下，他笑着说：
     “呵呵，那肯定的！”
       看着他露出的笑容，我感觉气氛也跟着缓和轻松活跃起来。
     “我们是朋友吧，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对我 掏心掏肺的啦！作为朋友我衷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自信点，男人嘛！只要你自己不放弃，真的很少有过不去，你要绝对的相信你自己！对了，你怎么不学点手艺，就算是做小工做好了慢慢学做师傅，这也可以啊？”
       他说：
     “去做小工他们都欺负我，不给事情我做，没事情做我就没钱，要么就是都不想做的给我做，你看看，我这么瘦，他们几个人都抬不动的东西老是叫一个人我去抬！”

       我说：
     “那你还去做干什么？去学点其他的手艺？去做点小生意过过日子也不错啊？没必要这样没钱又受气的呀？你说呢？”
       我继续：
     “开个小餐馆、面馆也行啊！你没钱，现在就开始慢慢存一点，聚少成多，对不对？”
       他把身子往我这边靠挪动了一点，认真倾听。
     “其实老天爷是很公平的，他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全给，真的，有钱有势的人呢，不见得家庭幸福平安，身体好；我们穷人，不见得身体不好，家庭不和睦？如果说要选的话，我愿意选没有钱但身体好、家庭和睦又平平安安，对吧？所以说啊，我们没必要去羡慕人家的钱人家的势，呵呵，说不定那些人反过来还羡慕我们有个健康的好身体，有个温暖的好家庭呢？你说是不是？”
     “是的！你说的对！”他说：“我做事那里有个包工头就是这样的，有钱，很抠门，儿子不争气，吸毒！自己身体又不好，经常上医院，听说是什么要换血的。”
       我说：
     “是啊！这种事情很多的！你看我们，第一，也算是好人吧，不偷不抢，不去干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事。”
       他插了句：“那我不会的！”
       他急着我向我表明他是不做坏事的人。
       我接着说：
     “第二，我们年轻、身体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的过过小日子而已，对吧？！我可从是没听说过，什么地方马路边大街上有个３０多岁的男人被饿死了啦？呵呵，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他附和着笑说：
     “我没有听说过哦！”
     “你不会吧？”   
     “我不会！”
       我说：
     “就是罗！对了，你们那里娶媳妇的话，一般来说需要多少钱？”
       他介绍说：
     “一般是两三万，有的是三四万的，有钱的话就更多啦！”
       我轻松的说：
     “不多，这事也急不来的，还是自己先做点事情吧，我想不久之后你肯定就能找到的！”
     “呵呵…！”
       他憨厚的笑着。
     “呵呵！呵呵！”
       无意中瞟到了他的鞋，很旧，顺口问：
     “对了，要不我送你一双鞋？我42码，你呢？”
       他有点慌张的说：
     “不用不用，我脚很小的，才39码。”
       我调侃道：
     “都快一七五了，脚才这么点大？！平时你站得稳吗？”
       他被逗乐了，笑着说：
     “可以的呢。”
       感觉方向正确，气氛渐入佳境，有点小“河蟹”了！

       于是我说：
     “既然你把我当朋友，那我跟你商量一个事情？那就是我希望你今年过年回去给老人家看看？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很干脆的答应着。
     “好，我听你的，今年我回去！”
       我想他心里已做好回家过年的准备，因为家里有让他日夜牵挂同时也日日夜夜牵挂着他的老父亲老母亲。
       … …
       我说：
     “今年回去，如果订票不方便的话，你来，给我电话也行，我帮你订？”
       他回答：
     “我坐汽车，宁波这里有直接到我们那里的车。”
       看他如此说，我笑着说：
     “好。今年过年回去的事情就这样确定了，我们就不说了！”
       … …
       个人一直以为越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越容易满足，感情也越真，要求也越简单。在平常人看来这个要求的确不高，赚点钱，娶个妻，生个娃，都很正常也很合理。而这个目标随着我们的聊天的深入感觉在他心里渐渐明晰，我想这一切对他来说就算苦点累点他也愿意为之付出，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艰难苦楚，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 …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22：00，他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并嘱咐说：
     “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还有在回去之前，注意好门窗，不要让小偷再次光顾啊！？”
       他一再说：“医生，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摆摆手制止他，继续说：
     “回老家之前有时间的话，到我这里来坐坐，省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
       他一再说着谢谢地回去了。
       … …
       后来有一天，同样快是下班的时候，而我正在热火朝天的在给其他病人在看牙齿。他来到了诊所，我来不及跟他多说什么，招呼他喝茶看电视。穿着送给他的衣服，感觉有点大，不过从他的气色上来看，比以前好多了。
       … …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后来怎样。
       … …
       大年三十，我给很多备注过的病人都打了祝福、问候电话，其中也包括他，但唯独他的号码是停机。我想也许是已经回家，正在跟家人团圆，哥矫情的脑海中还展现出…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跪在父母亲面前失声痛哭的情景…

       次年8月份，某天早上7点多，我醒了，正在迷迷糊糊地琢磨唱哪首歌穿哪件衣迎接崭新一天的时候，手机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接通。
       我：喂，你好！
       对面传来一个急促而又兴奋的声音：
       医生，你好，我是xxx！
       我想起来了，是这哥们。
       我：哎呀！你好！你好!
       他：谢谢！你还好吧？”
       我笑着说：呵呵！好！老样子啊！谢谢你哦！
       他：现在我在老家开小饭馆，今天开张，特意打电话告诉你！

       我：哈哈！好的！ 祝你开张大吉，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噢！
       他：呵呵，谢谢！谢谢！我会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我：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点，对吧？
       … …
       他沉默。
       我开解：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差? 或者为难啦? 我要去你那里蹭一顿饭啥的呢？呵呵，到时你可不能赶我走啦？！
       他当真：你什么时候来？
       我开玩笑：呵呵，这个说不定，说不定下个月就去了呀，呵呵！
       他继续：你来了，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谢谢，谢谢你这么久了还记得我，给我打电话。
       他较真：我要谢谢你才对哦！真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我：呵呵，真的不要这样说，你好好干，争取年底娶个媳妇，到明年给你老爸老妈生个大胖孙子！
       他认真：好的，呵呵，我会好好干！
       我：那行，今天先这样好吗？

       他：好的！呵呵！
       我：以后有时间多联系吧！？哈哈！
       他：肯定的！呵呵！
       我：好！行！要不今天先这样吧！？
       他：嗯！好的！
       我：我再次祝你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谢谢！呵呵！
       我：再见！
       他：再见！
       … …
       接下来几天，精神特别愉悦。不管怎样他终于回家，面对他的父母，也终于能有个积极的心态做些实际的事情了。这个世界很现实很残酷，但是要有生活的希望，人生的目标，并且坦然的去面对这一切。
       当人身处困境、孤立无助时，是热切希望有人能伸手拉扯一把，就算一杯茶、一句暖心的话，甚至是一个鼓励的眼神，都能让人从中获得走出困境的力量。
       人与人之间多一点尊重、鼓励；多一点理解、同情；多一点关心、爱护；或许是不经意说的一句话；或许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一件事；或许仅仅是因为某个人，也许像钥匙一般就是开启某个人期待已久、打开心结、影响改变他的那句话、那件事、那个人，或许这一切在旁人看来，无关紧要，而他看来也许就能从中能找到方向，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