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鸟向西 于 2016-1-21 19:35 编辑
玉海楼
晨鸟掠过如水般的天空,远弋的云扬起了风帆。 远望见斑驳的墨色墙体,走近了,风雨、岁月褪去了原有的色调,冲刷出一块块刺目的灰白。正中的“百晋精庐”四字却是苍虬有力,灼灼着要逼进人的眼眶。飞檐上的神兽仍翘首望东方,那里,血色染满苍穹,一轮红日正在升起。 初遇的是一棵柞木,白底朱漆树牌悠然而挂,枝体倾斜,将一汪碧水生生笼于身下。树冠皆勃然向上生长,一片新绿。那碧潭之中,便是光与影的舞蹈,碧绿之中亦有墨绿的风景,天地皆为其吐纳、流动。晨光穿透枝叶碎在水中,映出一池错杂,花鲤摇曳一身斑斓,悠游于这水中藻荇。 初遇便是悠然,岂能不一窥究竟? 青苔铺就一条新路,漫步其上,脚步轻滑,岁月亦在游走。屋檐之上漏下的春光将浮尘变得翩跹,将绿底的玉海楼三字变得神圣而又渺远。左右嵌以青石联“玉成桃李,海涌波澜”,既是对玉海二字的解释,亦是这座百年藏书阁的精神。有多少文人雅士寻着这楼来,仰着头,凝望着那扇半掩的窗,洒下两行热泪。他们像是朝圣一般,以及其谦卑的姿态匍匐在梦中的殿堂之下,他们知道,在这幢小小的楼内,藏着无数遗落在文化长廊外的片光零羽。他们轻步上楼,唯恐惊散了漂浮在阁中的尘埃。他们的双手擅抖着抚过那些书页,那些墨色的汉字仿佛刻在白璧之上,可以感受得到温润的呼吸。羸弱的纸页在夜风中哗哗作响,要翻吐出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来。他们目不转睛,要隆冬的白雪映光纸上,要肃杀的寒风吹白两鬓。当他们抬起头时,漆黑的双眸喷射出两束燃烧的火焰。这是一个文人的蜕变,这是一个文人心底的故乡。 “乡里后生有读书之才,读书之志,而能无谬我约,可以就我庐,读我书。天下之宝,我固不欲为一家之储也。”孙氏父子毕生求书,藏书,留下孤本、珍善本,既助乡里后生致才,亦是天下学子之醴泉。 漫步长廊,镂刻的花窗映出另外的风景,只透过空隙窥得一角,破碎的春光亦别有一番滋味。倚靠一角,身后是墨绿的池水,向里望去,愈望愈是浓稠,幸有一尾红鲤免去那幽深之苦。墙体已是沧桑,池旁新绿散散点缀,新与旧,碰撞之中生出最和谐的美。苍叶飘在水上,比之昔日飘零的落花,减了一分愁绪,添了一分幽静。对岸是湖滨公园,凉亭之下,闲坐几位老者,似是对弈,举棋不语,悠然而笑,生活竟是这般闲淡。虽分属池的两岸,意境却是如出一格。 置身窗后的春光,连时间都放满了脚步。古木春草,曲径碧水,假石亦有风韵。墙前修竹下,必可见孙冶让老先生的身影。他手执一卷《尹文子》,坐于石凳之上,闻着空气中淡淡草木香,令清晨的阳光静静落于身上。他会抬头凝望碧空万里,耳畔鸟啭莺啼,手中的书浩瀚得没有边际,却是一个最为纯粹,远离世事纷扰的所在。他还记得那些岁月,他为手中的书四处奔波寻找,耗尽心力。终有一日,晚风吹来花香,前方送来沉甸甸的书页。他双手接过,令惊喜毫无保留的泄出,让明眸无数次地流转其上,直到泪水盈满双眶。痛,乐,从来只在一瞬。汗水,欢笑,藏书阁藏的从来不只是万卷书籍。 他要从这累累书卷中翻出属于自己的一角。 百晋匋斋里,古老的砖石已生出裂缝,那道蜿蜒的伤痕,触目惊心。他们曾经是城墙的一角,是古宅内倒下的一块,是脚下静躺的冰寒,将坑洼的水渍溅上鞋屐。现在,他们在橱窗背后,像一位位老者,走过一世的风霜,以沧桑的眼,看穿你我。沉重,却要肃然起敬,我们只是瞻仰。那遥远的历史如同砖上的刻字难以明辨,于孙冶让先生却是至宝,背后藏下故事,是古老的过去,是寻觅的苦思,亦是寻得后的一份喜悦。 斋前是颐园,“颐园松菊”,俨然是个君子之园,似园中人尊崇的秉性。今日却憾然不可见松菊,只几株盆栽实在寡味。再憾池中不过几片浮叶漂泊无依,几缕残梗错杂枯折,出水白莲似是听来的梦,眼前终究是池残塘。想那日风雨交加夜,寒气灌入衣襟,飞露缠上发梢,孙冶让先生静听风雨鸣残荷,翻过案上古籍,白光闪过,甲骨生辉。《契文举例》涌在笔尖。 池旁残碑,并排而立。无人驻足,冷漠而过。辨不清的字,不知名的留字人。触碰,指尖的刻字生出寒来,他日褪去,只是青石板,要化作一掊土。古井也已荒老,铭刻着岁月,冲刷出苍白,望进去,只觉幽黑不可见底,只隐然波光显出水的痕迹,心内生中恐慌,再难走近。先生的学术恐幽深如此。 斯人已逝,无怪园中尽是荒凉,与后园草木竟是两种情怀,先生之藏书、之学术如后院草木之蓬勃,先生之离去如颐园万景之荒芜。 “万里文明空烈火,人间尚有采薇篇,临风掩卷忽长叹,亡国于今三百年。”先生的长叹仍回荡在玉海楼的上空,为着万里文明,治经文、契文,为着人间的采薇篇,藏书万卷,为着国兴,欲求兴学。“夫学无新旧,唯其致用,教育之道,既欲通合诸科以陶铸国民……盖凡百新政,无不以此为本,又非徒学已也。”先生发展教育,创办乡邦实业,以应时需,即是致用思想的体现。“务求知古如君举,尤喜能文似水心”,先生的教育思想亦是吾等后辈所需汲取的。 人间仲容寿千年,先生仍在玉海楼的书阁内,从未离开。 离去时,恍见旭日高升,一派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