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堪称忘年交的“长辈”。其一是黄兴镇始祖黄公的24世孙黄红标。因他与我堂曾祖父是至交,故我从小就认识他,他也特喜欢我。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家,觉得墙上的挂轴字画好玩,就用手去摸。他见了对我说:“小把戏①啊,搿个是拨侬看个,勿好用龌龊手去摸格。”再去,那些字画不见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爱上了书法篆刻后,才又获得欣赏红标公他压在箱底的“宝贝”。至此,相差四十多岁的一老一小开始了频繁的往来,他也“好为人师”,对我的每幅习作都“评头品足”,而我也每写一幅字,每刻一方印,都要去给他看,求得他的指点,我俩就此成了忘年交。 红标公年轻时,与镇上同黄希一起研究甲骨文的孔令榖先生、上海城隍秦裕伯的后人秦伯未、沪上首部《沪谚》的作者胡云翘,以及上海滩上的一些书画篆刻家交往,也认识邓散木、马公愚、陈伯吹等。后作为地方耆老参与编撰《陈行乡志》,大家叫他老法师、陈行镇上的活档案,戏称他为“文史馆长”。儒雅平和的他,生活上十分简朴。有一次去拜访,正值他用点心,便招呼我吃麻饼。我接过香喷喷的饼,立马风卷残云。而他却有条不紊:取一张《蒙学旧析》的弃稿,平铺于桌,再拿饼轻咬慢嚼细品。麻饼上的芝麻饼屑掉落于纸,跌出纸外的,他则用手指拨弄入纸。吃完麻饼,他就把纸从两边一折,拢成漏斗状,小心托起,倒入口中。他看我面露不屑,便说:“小把戏啊,有得吃格辰光,覅忘记脱无得吃格苦恼,奥!”说着,又把那张纸擦拭干净,放好备用。 1992年元旦,他携一枚龟钮牛角印章来我家,要我帮他设计仿汉印名章。我说:“好格,不过让我画个稿还好混混戗势。刻,我勿来三,料作忒硬。”他说:“覅侬刻,侬只要设计个花样劲透点格印稿就好哉。刻么,我来,我是‘契斋②’末。”过了几天,街上碰面。他撩起衣角,让我看佩章,高兴地说:“宇明啊,侬设计来灵格。侬想要啥么事?”我说:“我覅侬啥格么事,要末忒我写幅字……”元宵节过后,红标公腋下夹着一幅字到我家来了,他把作品轻轻地展开在我的书桌上,说:“来,宇明,侬看看看,哪能?”我一看,上书“喜看铁笔舞龙蛇,我赞雕虫诚绝艺。”落款是:“宇明世棣潜心金石,头角崭然,春华秋实,前途未可限量,余拭目以俟之,爰书数语以奉宝斋补壁,壬申元宵之望,契斋。压角钤“玉蝶楼”、“契斋金石文字印”一阳刻一阴刻两方印章。此幅作品我捧若至宝。 我的另一个忘年交是我无缘谋面的陈美先生。结识他,纯属偶然。1988年,我参加河南省新乡市的一个书法篆刻展,获了个三等奖。寄来的证书里夹着介绍评委的小报,陈美名列其中。我斗胆给他写了一封信。不久,收到了他的回信。那毛笔书写的仿古直书信封,引起传达室的注意,或许是此人受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某情节的影响,交给我时说:“喏——胡美③回来了?”我说:“师傅啊,勿是胡美,是书法家陈美,侬看看清爽!” 李老是一位不求闻达、不趋时尚的老艺术家。艺术心声与自然生命的亲切对话,融会了我俩的深厚感情与美的悟合。数十次的鸿雁传书,我对他越发了解。每一位印人都有自家篆刻美学的认知,但万变不离其宗。他的法则:治印章,贵巧思,重风度,脱流俗,忌浮巧,避板滞,宗古范,习今师,宏有则,微无极。他自己严格遵守,对我也要求甚严,令我从古玺和秦汉印入手,牢固树立古文字学基础,并着重要求印外求印之功:多读书,师造化。 李老以铁笔抒情,以金石养寿,曾与我互刻印章。他给我刻过三方印,其中“宇明印信”的边款是:“一”仅年庚双十,“一”已从心又四,此可谓忘年之交耳,惟冀有志者事竟成,愿宇明贤晚有以报我,庚午美治印。意思是:我20岁,他74岁,很高兴结成忘年交,要我认真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向他汇报。 如今,两位长者都已先后作古多年,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留给我的为人为艺的谆谆教诲,和着美好记忆,将永远珍藏于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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