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白色的日光热辣地甩下来,蒸得地面泛起了白烟,倚在墙角,青石壁渗着凉气,慢慢蒸干背后濡湿的衣襟。咸涩的水珠淌下来,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渍。 一个小时前,我踏入有着巴洛克风格的石门,这里曾长期禁闭着。一年前,一个曲哀婉伤,千秋雅韵的世界终于洞开了。 我痴迷于那高高悬起的戏服,细滑的锻面如水般铺展,袖口、领侧是一长道金色的滚边。游龙浮在锻面上,波涛腾起云雾。不知道这层层的刺绣累伤了多少绣娘的眼,将光滑的指腹磨出粗糙的老茧。旦角穿上时,广袖滚在脚下,一转身,衣角散开去,青龙盘旋着,升入长空。那各色的丝线闪在日光、烛下,亮出了一圈儿光晕。伴着点点鼓声,幽婉之腔清流如泉,细长的黛眉延入鬓中,漆黑的双眸亮得像一潭碧水。那细细描画的妆容映着身后的古戏台,扬袖,回眸,袅袅娜娜,都像带了万分的情意。 堂中小戏台上,皮影小人儿一折一扭,踩着鼓,含着韵。 很多年前,我骑在外公肩上,趴在戏台边。踮着脚的绣花鞋上的小蝶煽动着翅膀,飞在衣角的鸳鸯牡丹上。眼角的红晕衬着顶上碧绿的发冠,勾在檐上的雕花里。那句唱词才吐出了一个音,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一弹一唱,一颦一笑,我看直了眼,仿佛魂魄都失了一半。 展厅里,那本青绿封皮的《原本王状元荆钗记》静躺着,时日久远,色泽褪去大半,斑斑驳驳,那几道白像触目的伤痕横在其间。“荆钗”二字却搏动着,一闪一烁跃入眼幕,震得人胸腔发胀。中间始终隔着道玻璃,趴下去,压折了睫毛,也只有鼻翼冰凉的触感。那薄薄的剧册,虽在眼前,却隔千里,仿佛永远也触摸不到。窗外的天空却是白花花一片,锁在墨黑的瓦檐里,令人发慌。脚下的寒气像无数藤蔓缠住双脚,再难迈开。檐下红灯笼的须坠还在风中甩动着,像极了那个花月夜。 那夜,大红灯笼挂满了整个长街,明晃晃的一片红光浮在半空。街巷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商家纷纷沿街摆起铺子,叫喊声络绎不绝。碧湖上明黄的龙灯彰示着又一年元宵的到来。玉莲却拐入幽僻的小径,随着众多的香客踏进玄妙观。香火缭绕,释迦牟尼佛双眼微启,看穿万千红尘。玉莲执香而跪,星火明灭,像世间万事闪闪烁烁,终究看不透。她念着十朋的名,眉眼间是掩不去的愁绪。五年前冲破门第束缚,结为夫妻,本以为,比翼鸟,共双飞。奈何春宵日短,长情难述。不多时他便赴京赶考,一心盼君高中而归,哪知种种波折接踵而至,最后竟是一句“节哀”断人肠。佳节已至,家家团圆,却是孤身一人守空闺,寒衾冷月,深深长叹。莫如长跪,祈福悼念,唯盼君长寒土下莫孤寂,仍忆昔日情。 身旁软塌微动,一人跪下,口中低念,似也念及心上人,语中带了恸色。金莲微动,我为亡夫,你为亡妻,为何有情人终难成眷属?香火燃烧着,一截截跌入尘土,无数的轻烟升起来,缠绕在两人的周身。两人沉吟着,皆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去。那日,花前长柳下,我(你)赠你(我)荆钗,定下婚约,从此两相守。奈何,到头来,皆成空。观外烟花长啸,竞入空中,慌忙抬头相望,一个是朱唇半启,一个是眸如漆星。却在同一刻相怔,为何,像极我的妻(夫)?难道竟是场梦。这场相遇,等得太久太久,日日于榻前执钗相念,遥远地将彼此住进回忆。此刻,这张相同的脸只是勾起旧忆的毒针,明知不能拥有,为何还要作这样的痴心妄想。如若不是,岂非空欢喜。走过吧,回到各自的牢笼中去,梦中惊醒,只怕,还是一场梦。彼此轻轻走过,擦过的衣襟间有细小的如哭泣般的响声。 “曾荐亡妻。原籍视临在宫观裏。我在回廊之下。见一佳人。与妻无二。敎人展转痛伤悲。今朝又见荆钗记。睹物伤悲。人亡物在。空弹珠泪。”那声声婉哀的唱腔弹拨着心弦,惊醒。日光射入双眸,一片晕眩,灰喜鹊站在枝头,吊着悠长的尾音。泪珠悬在眼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那轮滚圆的血月,我知道,那日的擦肩而过,我知道。 “荆钗”二字勾我入梦,却不知,这究竟是金莲的梦,还是我的梦。 戏台上,金莲掩面,十朋怅坐,窗外是龙灯花鼓,窗内是咫尺天涯。那支金钗,还摆在案几上,银光流动着,过去的相思物,此刻却像一把利剑,要刺破胸腔。鼓点敲慢了,一切都静了。 在我们的文化里,总爱那些完满的东西。在戏剧的世界里,不会有永远地别过。金莲和十朋最终凭借荆钗相认,从此长相守。这枚荆钗,躺在手心里,静静散着光,成就缘分与重逢。 《荆钗记》翻到了最后一页,泪阑干。那一声声悠长的曲调还回响在时空的长廊里,唤人长忆。 回眸去,金莲的水袖还凝在空中,像一缕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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