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娘舅

幸福是陷阱

        

       前几天看了汪曾琪的中短篇小说集《受戒》，它写得都是小人物，很平常的人，但个性鲜明，很有看头，短的也只二、三千字。忽然想起了我去世十多年的三娘舅，他也是很有故事的人，写出来一定很动人，是我常怀念的长辈。
       三娘舅名叫马德水，上有二个哥哥二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上排下排行都是老五。在家哥姐叫他阿水，弟妹叫他三哥。邻居、堂兄妹都叫阿水。
       我妈排行老二，比三娘舅大6一7岁。兄弟姐妹中他与我妈关系最亲密。据妈说三舅舅3岁时脚踝关节生了个毒疮，一直治不好，是妈照顾三舅舅，并背着他到处游玩，让他减轻些痛苦。生疮如在现在，不紧要，很快就能治好，但那是在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要说医术差，连个医生也找不到。终于三娘舅成了瘸子。
       我妈说，在三娘舅生疮这段时间，家里的蛇经常岀来，晚上还咕咕咕的叫。我老家人认为家蛇是神，出来是不祥之兆，故尔不会去驱赶，更不会去打死它，有些老太太还会点上香，双手合十求蛇神保佑一家平安。似乎三娘舅成瘸子，是命定的。命定了三娘舅瘸脚，但命也定了他英俊的脸和聪明的脑袋。双眼皮，闪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白净的肤色，还有二个深深的酒窝，一个地道的美男子。不要说在兄弟姐妹中出类拔萃，在同龄人中也非常优秀。
       我外公死得早，去世时，我大娘舅己结婚另组小家庭，我妈和二姨娘也己岀嫁，家里三娘舅以下五个儿女还未成年，一家七口只二娘舅一个壮劳力，而且土改时被划为富农成份，受到种种的限制，生活过得很艰辛。但我小时去一点没感觉，这都是外婆里里外外调理得好。三个娘舅到生产队挣工分，三个姨娘“挑花边”挣现钱，外婆做家务空隙也挑花边，所以，一家人生活虽过得清苦，但也踏实安稳。当然，读书减到了最小限度，三娘舅只小学毕业，三个姨娘大概只读二、三年书，仅够写自己的名字。
       三娘舅身体很好，但总因脚瘸，挣的工分总比同龄人少一点，在哪个年代也不可能换其他工作。于是三娘舅自己买了套理发工具，学理发。先在家里人头上练，很快他理得有模有样了，工余时间、下雨天给人理发，挣个几分钱。对不少老人小孩也不收钱，都是邻居熟人不好意思。所以三娘舅人缘很好，朋友很多。后来有人帮他疏通大队书记的关系，在大队部旁边开了个理发店，算是正式对外营业了。三娘舅做事认真肯钻研，发式合人头型又时尚，男女青年都喜欢到他这里来，生意很不错，比生产队挣工分好多了。
       慢慢地二娘舅结婚后分家出去，三娘舅也到了结婚年令，外婆张罗着给三娘舅找对象，请媒婆物色，请熟人介绍，但终因三娘舅是腐子，是残疾人，而三娘舅又自视很高，所以很少成功。后来有人介绍的一个，家庭很正派，姑娘看上去也本份老实，而三娘舅嫌长得不漂亮而不太满意，后来外婆给他压力，他想想自己身“带疾”，不能有很高的要求，就答应了。随后是送聘礼订婚。
       订婚后不久，住理发店附近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三娘舅，主动与他接近示好，姑娘长得挺漂亮很活泼，三娘舅慢慢也心动了，并与之谈起了恋爱，不知什么时侯，这事传到了外婆的耳朵里，先劝三舅舅与她断绝来往，但二心相悦时，如何断得了。如果主动退婚，名声不好不说，几百元聘礼可是一家几年的积蓄，不知要三个妹妹多少个日日夜夜挑花边，一个弟弟多少天日晒雨淋劳作才换得来。外婆觉得如此下去，那边知道了以此退婚，就人财二空了，只有一个办法一一抓紧结婚。
       结婚后，新娘子好象很不开心，但三娘舅却很兴奋，这事有点怪。原来三娘舅与那姑娘不但没断，反而更亲密了，只是更隐蔽些而已。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小伙伴们告诉我，你三娘舅被抓到大队里去了，为什么？耍流氓，乱搞男女关系。后来落落续续听说，三娘舅与那姑娘一起，在我家附近的小河边来来回回的漫步，就引起人的注意，后来发现他们俩钻进干水沟涵洞里去了，好事者就跟踪过去，发现他们在干那事，就当场纽送到大队部。也许他们在自己那里约会，都是熟人很惹眼，当时又没公交无自行车，走不很远，况且不熟悉的地方也不敢去，就选在姐姐家附近了。我们大队里的人问了些话就放了，这不犯法。但大概通报了他们大队，从此就不让三娘舅在那开理发店了。
       事闹大了，理发店开不成了，与那姑娘也自然断了。三娘舅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后来生了一儿一女。
       当然三娘舅是不甘心就这么长期做背朝青天面朝黄土的人民公社社员。他就干起了为人“搪缸”的活，就是在地里挖一个象水缸一样的坑，边上贴上水泥浆，等水泥干了，刨去外边的泥，水泥缸就成了。不知什么原因，那时陶瓷缸没地方买，腌萝卜干又必须用缸，于是兴起了用水泥做缸。
       “搪缸”看看简单但很多人搞不好，缸的样子难看，外面不平整不说，就缸边做不好，水泥大烂要塌下，太干不结实。但三娘舅似乎是天生的技术，一上手就很岀色。他根据东家说的缸的样子，量出“三围”，地上挖坑时就按“三围”时常量量，大致挖好后就用自制的弧形泥刨子刨平，做缸边用自己做的托架托半天。一周后挖出来，与样缸比，如一黑一白的双胞胎。所以很多人家请三娘舅去做，一时几乎天天排满。三娘舅抽空也给我们家做了一个，我一直蹲在傍边看，感觉他做得很轻松，有些话是他吹给我听的。挖岀来后，看到的人都说做得好，也要求三娘舅给他们做。
       过了段时间慢慢冷下去了，大概水泥缸笨重且没有陶瓷缸牢固，不适合用来淹萝卜干，只能作水缸。于是很少有人做了。也许从“搪缸”挖坑得到的启示，开始流行用这办法挖井。我老家在钱塘江泥沙冲击平原上，地下水位很高，不用一米就见水。所以，只要在地下挖二米多的坑就成一口水井。而且非常方便，先预制园桶状井壁，打几个洞，塞紧棕丝，再一节一节放入己挖好的坑里，上面按个井口就好了。三娘舅挖坑有经验，与兄弟组成小小打井队，活跃在乡里。后来，发生坍塌事故，压死了人。三娘舅他们也停止了这危险的工作。
       在生产队干了一段时间，三娘舅想通了一件事，就是：男人也可以做裁缝匠。于是马上跟我妈学裁缝，姐弟俩一家一家的上门做，起先好衣服都盯着我妈做，慢慢地反过来了，好衣服指定要三娘舅做，因为三娘舅不知从那里学到的技术，在双肩、前胸里面衬夏布，使衣服穿在身上笔挺，很精神，尤其那时的男人正装一一中山裝。从此我妈成配角，只做普通衣服。后来三娘舅，就在家里专做高档衣服。又可照顾家，又自由，赚钱又多。
78年我离开家时，他还在做裁缝。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成衣店兴起，款式多又新潮，定制衣服衰落了。三娘舅就到萧山商业城租了个摊位，卖衣服、床上用品。有一年春节在他家吃饭，他借别人的口气对我说：你外甥不是经销“双汇”火腿肠的吗，你去搞点来就很赚钱。九十年代初，虽然结束了“紧缺经济”状况，但日常生活的新产品仍很紧俏，拿到货就能赚钱，“双汇”火腿物就是这样的产品，可他不知道我那时被牵连，还处在“取保候审”阶段，虽是主管但没权开新户。当时我有苦说不出，东拉西扯应付过去了，但总觉得亏欠三娘舅什么。从中也可看出他生意做得不很顺意。也许他老了跟不上时代，也许他骨子里的傲气不适合做这样的小生意。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生病了，而且是绝症，肝癌晚期。我去萧山商业城傍的家里去看他，他坐在门口晒太阳，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瘦了很多。我不知说什么好。劝慰显得很生硬，说其他也不太合适，表现悲伤不忍心，表现高兴更不好，也不知送点什么，只好留下一点点钱，给他作医药费或随他自己化。其实对他己经没有什么用，只是聊作我的一点安慰罢了。
       过不多久，我妈通知我说，你三娘舅去了。我赶过去吊丧。他仰躺在中堂门板上，看上去很安祥。也许他稍有遗憾，但认命了。我问了他去世前有否遭受痛苦，他们说没有。也许人生的最后的一段，唯求没有肉体痛苦。
       三娘舅的一生很短暂，享年不到60岁。老天不借他健全的身体，不借他年岁，但三娘舅从不停息奋斗、抗争，是光荣的一生。
       后来他儿子接管留下的摊位，他看做床上用品生意的人很多，竞争激烈，没钱可赚，就改做喜糖包装，当时这类生意市场不大，但他看出了它的发展前景。果然，几年下来，他越做越大，在他能干的老婆协助下，在商业城与他妹妹一家互相协作，几乎处于垄断地位，网络扩展整个萧山，半个绍兴，半个余杭及其周边地区。他在我20多个表兄弟姐妹里，数一数二的有岀息。也许是他遗传了三娘舅聪明的基因，同时柔和了三舅妈厚道的基因，使之成为优秀的商人基因。也许是老天亏欠三娘舅的，在他儿子身上回报了。三娘舅如地下有知，一定非常欣慰。
       今年是三娘舅逝世15周年，谨以此文悼念。
       供稿：作者 高卫星 写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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