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行吟

陈虫工

暮春随笔

用抖音来决定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对于从不玩抖音的夫妻来说本身就挺好玩。关注本地抖音后，我们选了两个介绍宁海景点的且顺路的来看。就近的是前童严家高老庄。这个视频拍的很有喜感，媒婆在农庄场院里边舞边唱，伊脸上的痣，长柄的烟斗和甩起的红巾虽不新鲜，但媒婆的表演却很是放得开，让你很难相信是群演。才发现抖音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远的是桑洲夏家古树林。视频里，音乐响起，一个貌似李子柒的女子，撑着阳伞，在四围都是古树林的幽径徜徉。记得木心说过，“雅”是个限度，稍逾度，即俗。但世界本俗，只是有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之分。而对于我这个俗人来说不恶即不足恶。

“轻阴弄晴日，秀色隐空山”这种欲晴还阴的天光山色在暮春时节却是极舒服的。以前在去前童的路上，经常会看到一个路牌，左边指着官地，右边指着严家，而这两个地方我都不曾去过。这时，车拐进了严家，第一件事当然是扫码测温进村。忽然想起在微博里有一个教授说的，如果以后想文身，一定在后背刺上四个大字“核X酸X阴X性”，不禁莞尔。

村路很开阔。两边种满了大棵的月季花，深红浅红，如火似霞。凑近，那暗香浮动的气息不禁让人想起少女温润的唇，是要生生把人的魂勾了去的。那花形居然比我的脸还大，虽然知道和花比脸简直是不要脸。

见惯了农村依山势而建的逼仄村落，看到严家拥有如此平坦的聚居地而感到诧异。可奇怪的是，这样的村子却找不到乡村标配的大别墅。有的是八九十年代建的或者更早的快要圮塌的房子。村后是大片落荒的农田，稻茬在田里腐烂，野草在地头疯长，上演着一边退林退塘退宅还耕，一边有田无人种的尴尬。从农田隔条小渠望去，有几家工厂。一只烟囱正在冒黄烟，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化工味。允许把工厂建在村子里，特别是压铸厂，它的躁声、粉尘、辐射、排放、固废等，对环境的影响都是不可逆的，这也是为什么具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却无法改变其最终走向凋敝宿命的症结所在吧。

听村民说，沿着村后山径走上不足十分钟就能到高老庄。一路上，高大的麻栗树，紫色的泡桐花，粉色的野蔷薇，白色的刺梨，参差的山笋，让我不得不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用手机捕捉这个春天最后的影像。忽然前方传来了狗叫声。说实在，村里瞎转的狗我是不怕的，但山庄看家的真不得不防。只见一只体型好似狼狗的，带着五六只品种不一的狗友冲了下来。老公慌忙弯腰作捡石状。就在对峙之际，山庄的主人呵斥着迎了上来，狗儿们立刻换了嘴脸，纷纷摇起尾巴，一会儿窜前引路，一会儿殿后保驾，让客人感到十分有面儿。山庄座落在山坳上，一棵枝干遒劲开着繁花的大樟树护雏似的，底下是几间朴素的平房，在东首还保留着半截古老的薜荔墙，看样子这个农庄的前身应该是个山厂。主人是个后生，满脸红汗，紧绷的汗衫不经意间暴露了经过专业训练的胸大肌。他一边用手肘拭汗，一边指着不远处正在作业的挖掘机侃侃而谈。像每个充满激情、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一样，他的心里一定装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从如何搭建平台，招揽顾客；到如何养鸡养鸭，种桃植桑；以至哪里开渠引水，哪里筑篱栽花等……他是个散打爱好者，拥有强健的体魄，他的农庄布置的也是刀光剑影。不过，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输赢。在疫情肆虐、经济萧条的当下；在全国文旅小镇、农家乐纷纷褪去繁华，只剩底裤的时候，要开发一个新农庄，恐怕只能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了。在观赏了主人特意为我们展示的自创的酒酲流动喷泉后，我们互留了电话，说好有时间一定去农庄吃红焖鸡，摘山楂。衷心地希望小伙子能给农庄找一个女主人。

一路向西。群山、田野、行树；新绿、浓绿、黛绿，绿在自然中变化，又在自然中和谐。而公路两边的村庄也借着蒙太奇手法，在摇落的车窗前向人们述说着田园诗般的浪漫。

终于到了桑洲。来桑洲如果不吃麦饼，你都不好意思说来过。街上有好几家麦饼摊。而经验告诉我们，要找好吃的，你就要找人挤的。在菜场一家摊头我们点了一甜一咸，付了款才得知，排在前面的顾客一人就点了十二只。便决定四处转转。过了街便是河堤，河堤上有人在钓鱼。我们夫妻俩是属于最见不得水的。我一见到水就挪不动步，恨不得拿起钓竿；而老公一见到水就想马上跳下去，变成鱼在水里游个痛快。不过，生活总是充满遗憾，能游泳的河里一般没鱼，有鱼的地方又不能游泳。

向钓鱼人询问了夏家的大致方向，啃着哒哒烫的麦饼，我们向着夏家出发了。往三门方向行至大概五公里，向左拐便是去夏家的盘山公路，公路两边种满了罗汉松、五针松等观赏松木，绵延数里。这些只有在高档别墅小区的假山盆景中才得见的珍稀林木，此刻却这么声势浩大的出现在山路边，着实让人震撼。我仿佛看到了这些松树的前世今生。

车一路向上爬升，让你不知身在何处，但只要向车窗俯瞰，那被你远远甩在身后的层层叠叠的麻绳般委蛇的山路会给出答案。人开始有点犯晕，连耳朵也是闷闷的。记得外公生前常说，穷山恶水出落寇。就像岔路山洋，当时就有犯事被官府缉拿的，逃壮丁的，或者是数脚肚毛的懒汉，他们逃到深山冷岙，靠打劫为生。后来共X产X党在山洋建立革命根据地，便跟着闹革命，从此改变了自己和国家的命运。不知道身处山坳的夏家村，是怎么个来历。相信在我们这块土地，只要脚能走到的地方，哪怕山再高，路再远，林再深，都会有村庄都会有人迹。夏家就是这么一个所在吧。

经过一大片竹林，再绕过一个池塘，夏家到了。导航显示古树林离村庄不远。已近中午，村子里空荡荡的，甚至看不到炊烟。一只土狗伏在树阴下，有老农坐在石磴上择一把还带着烂泥的香葱。看到我们便热情地拉起了家常。听他说通往镇里的公共汽车一天三班，隔三差五的也有走村窜巷的生意人开着皮卡给村人带来日常用品和干货肉菜。中饭他准备用香葱炒年糕吃。年糕是自家捣的，够长冬一直吃到夏。很好奇香葱炒年糕会是什么味道，回家一定试试。

沿着老农指点的方向，脚下的鹅卵石路像是有一把年纪了，而路边的石头屋似乎比石子路更古老。新建的长廊被松柴堆实，圮基上还遗留着动物的头盖骨，露着白森森的獠牙。只有络石藤花星星点点，挨挨簇簇，好似轻盈、温暖、静谧的初雪，悄悄的落在废院、颓墙、枯枝……在自然的怀抱里，村庄到底是眠着了，它的梦一定有着淡淡的忧伤。

真的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描写看到这片古树林的那一刹那。枫树、槠树、沙朴树；百年、千年、上千年……它的海拔，它的蓬勃的生命力，都让人难以企及，更无法逾越。我的头仰望着，高点再高点；我的心匍匐着，低了更低了。它分明就是一座供人膜拜的神山，是朝觐的圣地。风雷雨雪，四季轮回，它见证了这个村庄的沧桑历史和时代变迁。我相信，不管离开多远，这片古树林永远是游子心中精神的皈依。
  怀着敬畏的心情，我们站在观景平台上，倾听着每一次风过时这片林子的浅吟低唱。不过，这种静默很快被由远及近的说笑声打乱了。一群穿着时尚，撑着洋伞，戴着墨镜的大妈簇拥着一个大叔向我们走来。瞬即，观景平台变成了大妈走秀的T台。大叔集策划、摄像、剧物于一身，什么走姿、站位、神态都很有讲究，显得既专业又敬业。而大妈们也很抢镜，也各自有各自的创意和发挥。看着她们的表演，深深的体会了一把“只要他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我们”的尴尬。这时候，有个大妈跑过来，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她们的队伍。对于拍照我从小就是抗拒的。翻开存留的为数不多的童年照片，那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就是证明。一时间竟不知是去是留。好在大叔提议去村子的另一个景点红砂岗看看，我们欣然同往。

   去红砂岗要途经一座茶园。一浪一浪的茶山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地向蓝天伸展。我仿佛听到了江声浩荡。如果恰逢初冬或雨季，一定会邂逅一场海市蜃楼般盛大的晨雾。一幅由茶园、竹林、古树群、村居组成的泼墨长卷，在雾卷雾舒中，依微明灭，气象万千。而现在，谷雨已过，茶事将歇。但由于地处高寒，仍有参差的雀芽在阳光下像是泼了一层淡黄的油漆，甚是惹眼。大妈们非常兴奋，一边唱着“林妹妹我来迟了”，一边采起茶来。大妈们的快乐是现世的，也是实在的，这会让你觉得什么战争、疫情、经济、内卷其实离我们很远，那种强烈的代入感和共情所滋生的长期的苦闷、绝望是可笑的。就像我的朋友圈，很少看到有发表这类话题的，特别是体X制X内的朋友，上面不让说，他们就不说。不说也就不会去关注，不关注也就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了。

   说是红砂岗，其实就是红砂覆盖下的一个小土丘，是红砂岩受大气环境作用沙化的结果。比起毗邻的茶园，这里的土地贫瘠，除了零星的坟墓，好讲是一座癞头山。但就是在这里我碰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神秘的男人。以至于在回家后我仍努力地回忆起每个细节，试图把它们一点一点地串起来，为了相互印证，也许还并无恶意的加上了一些可能从未发生的东西。

   就在我们决定悄悄溜出队伍的时候，忽然，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到了一个落寞的背影，边上还停着一辆平衡车。在这么个荒山野岭，谁会开平衡车上山，而开平衡车的通常也都是年轻人啊。这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凭他挺拔的坐姿看得出他个子很高，他的穿着和气质也不像是农民，此时，他正面色凝重地对着连绵起伏的山谷出神。见到我们，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动的意思。我连忙招呼老公过来坐坐，他听了后挪了挪身，坐到了石凳的那头，算是给我们留出了位置。因为从小跟着做医生的妈妈生活在农村，对于乡人，我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主动和他聊了起来。看样子他并不健谈，对我的问题，他的回应也是能省则省。在有限的对话中，我了解到，他来这里是为了种杜鹃花。他说，这座山属于三个村庄，他是其中一个村子的人，他的工作和家都在城关。他并没有承包下这座山，种花也是为了打发闲暇。为此他还特意雇来挖掘机修了一条路。他还说，这里的土很薄，很硬。时值暮春，杜鹃花已露败相，就算努力留在枝头的几朵，在微风中也和生长的这片土地一样单薄。但还是能分辨出哪些是他栽的。因为他栽的花苗是公园里常见的重瓣品种，而野生的是单瓣的。放眼望去，他已经陆陆续续地种了一亩左右了。他为什么跑这么老远来种花？荒山野岭的给谁看？为什么一定要种杜鹃花，而非其它有经济价值的金银花、玫瑰花？这个种花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打算什么时候结束？我的心中充满疑惑，但也不好多问。拿起手机，我准备给这些花拍照，在我下蹲的那一刻，我似乎瞥见了他眼睛里的光。我的心中充满了愧意，我应该早点来的，在这片杜鹃慎重地开满了花的时候。下山时，我们决定走一走那个男人新开的山路。在山路边，我看到一座新坟，坟前栽满了一人高，有手臂粗的杜鹃，花开得正如火如荼。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我的灵感被瞬间点燃。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是的，她走了。但他来了，给了她一片花海。

   故事讲完了，就像骆以军在《故事便利店》中所写的：某些时刻，故事出现的最初，并不是作为故事的状态被讲出来，它也并不符合那个情境下所需要的内容或隐喻或角色，纯粹就是一个奇妙的、灵光一闪出现的故事，它往往是反差的，可以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但很奇妙，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它可以疗愈那些像啤酒罐被打凹了，被生活弄得歪掉了，很痛苦很受创的灵魂，疗愈听故事的和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