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卡车司机潇洒地把车靠土路边停下,眼珠一斜,诡异地笑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三十五块!” “啊?!——你敲竹杠啊!”我下巴都差点掉了。 “没错,这段路就是要三十五块钞票的!”司机扬起眉毛,坚定地说。 “哦,……那好吧!”我边掏钱包边盘算:从西店坐一辆三卡到桐盘山下,才刚穿过下田畈我就叫停车了,还没到山脚下,虽说这点路不算短,大概有十一二里吧,可要我三十五块钱实在是太过分。都怪我叫车时在打电话,没说好价钱,太大意了,难怪这黑心的家伙会抡起砍刀乱宰人。 “被你这个坏家伙宰了一刀,可恶!”我狠狠地瞪着司机收了钱志满意得地离去的背脊,恨恨地想。 宁海的三卡车费早就几乎完全与出租车接轨了,同样的路程价钱算来大概便宜一两块钱,可坐着很不舒服,“嘣嘣嘣嘣”的噪音不断地敲打鼓膜且不说,还得一路享用着黑黑的柴油废气。三卡的车厢四面透气,八方的来风全部在里面开大会。冬天时,车厢里气温跟外头没啥两样,空气倒很是流通,只是预先要穿厚一点,否则坐一趟车就有可能感冒。而夏天穿进来的热风不仅无法驱散烈酷的暑热,而且形成的空气涡流让人感觉是进到了烘箱,连吹带烤,一路烘下来到了终点,人也差不多半熟了。不过下雨天坐三卡的话,闻听雨点打在顶棚上嘭嘭响,倒有一番雨打芭蕉的诗意。要是路况差的话就更有趣了,整个三卡“咚咚咚”地在路面上蹦迪,人在里头则用屁股蹦迪,一路上颠一路上跳,还带摇头摆腿的,节奏感非常好。只是小心,下车时最好先伸伸关节活动一番,看看有没有错位了的。不过三卡也有点长处,那就是“钻”起来方便,不管快车道慢车道,甚至根本不用考虑正向还是逆向行驶,只要驾驶员开心且胆子足够大,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一点比出租车便捷多了去,还很考量乘客的胆量和心脏承受能力。 世界上本没有三卡,宁海也不例外。记得小时候上海有三卡,与宁海的三卡有些不同,那是个不大的,圆咕隆冬的车身把三个轮子都罩了半个进去,绿色的外皮时间长了大都泛青,于是人们给它送了个雅号叫“小乌龟”!也有人叫它“蹦蹦车”,大概是形容它跑起来的样子,我倒觉得“小乌龟”更形象一些。除了驾驶员,乘客上下“小乌龟”必须走后门,装载的任何物都不太多,刚发动时谁用点力就能把它拖住在原地开不起来,这曾是街头“小玩闹”们喜好的恶作剧之一。虽说三卡名称不雅外观不美动力也不大,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慢,比起当时的公交汽车和电车要快很多,价钱当然相对贵很多。记忆里小时候家里只叫过两次三卡,一次是送亲戚去码头,还有一次是父亲接住院开刀的母亲回家,我都没有机会坐上去体验一下“小乌龟”跑起来的感觉。 在我很小时,也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前一年,在杜鹃花开满山野的季节,我跟着父亲和大姑来到了宁海。这是我第一次回“乡下”,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上海就是家乡,家乡的一切都令我好奇。下了长途车,来接车的人拖了一辆板车,抱我坐在上面。我躺下,美美地深吸几口清香的空气,望着两边的山岗满是茂密的松树林,看着蓝天上棉花团一般的白云伸展﹑碰撞﹑挤压,看着看着不觉厌烦起来。怎么还没到啊?没有公交车坐吗?我有很多疑问想问父亲,见他正跟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走着,聊着,好像没心思顾我的意思,只好闭上眼睛养神,心想,要是有一辆“小乌龟”多好啊,这点路应该很快就能走完。 这个愿望直到将近十一年之后才实现,那年我和家人一同回乡过年,下了长途车我提了背了大包小包正犯愁,忽听见有好几个大嗓门吆喝“黄坛黄坛,黄坛黄坛!”看过去原来是几个开着三卡的车主在揽生意。那车既熟悉又陌生,外型上与我熟悉的“小乌龟”大不相同:车厢四个角上安好支架,用帆布或油布撑起四四方方的,跟“小乌龟”外形差别很大,还大出许多。走近细看,车厢里装了两条面对面的座位,大概是便于乘客聊天或者互相欣赏,估计可以坐六个人。 车主一边吆喝着揽生意一边喷着“青松”牌香烟,上前一问价钱,到镇上要四角,我家离镇上还差过一座桥,看在老人孩子的份上,车主只要价三角。询完价车主掀起车厢后的篷布,帮着我们搬上东西。 一路走得很快,十里路程很快走完。当时道路不很宽倒还算平整,没让我们有人跳下也有人攀上,基本保持了超载一到两个人的状况,到了家乾哥告诉我:“你别小看啊。其实开三卡很赚钱的,只要跑得卖力一些就行,你算一下啊,跑一个来回能得五六块钱。刨去吃喝拉撒睡,就算一天跑七八个来回吧,一个月下来有多少钱啊?大概半年就可以买得起十六吋的黑白电视机了!我也想买一辆去开开,多赚点钱嘛!” 那年头,去城里要么靠两条腿走,要么骑自行车,而绝大多数的人则是搭乘三卡,几乎没有其它的办法,私家车满大街跑还是近些年的事。 几天后我跟着荣哥去了城关的城隍庙玩了一转回来,不知怎地没见有一辆三卡,正发愁回不了家时,可巧一台货运卡车空车驶过,司机和荣哥相熟,两人打了招呼,司机答应带一段,荣哥就跳上车又一把将我提了上去。卡车开出城关不远,一路上遇见好些买了年货提了大包小包的农人,他们也都在等三卡却又等不着。司机面软,架不住几句劝他“学雷锋”的好话,再则乡里乡亲的更不好意思回绝,于是卡车一下子拉上了二十来个人,一路向黄坛方向驶去。“你要是收五角钱一个人,这点外快你可以买一条‘青松’牌香烟了!”荣哥跟司机打趣道。话音未落,只见后方一辆警车告诉驶来,司机大惊,忙加大油门一路狂逃。警车自然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好在那时路上车少人少,两车竞速才没造成险况。终于警车赶到了前方,卡车被迫停下,司机的驾照立刻被收走,乘客再帮着说好话赔笑脸也不管用。 还剩下两三里路,大家只好扛着包裹走着回到家。 听说后来荣哥帮着司机托人,打点说好话,司机还是被扣证罚款,别说赚一条‘青松’牌香烟,连买年货的钱也搭了进去。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宁海“7.30”大洪水那一年的头上,后我又一次回家过年,得知乾哥早已开起了三卡,他每天起早贪黑,跑得非常卖力,尤其是他的车技非常出色。正巧这时乾嫂给他生了个儿子,乾哥开着三卡带我去接。车厢里躺着的是乾嫂和她的儿子,坐着的是她女儿和我。三卡驶过一段山路,一则是山墙,另一侧是深谷,而山路几乎跟三卡同宽,三卡在崎岖的路上颠簸行进,把我吓得面无人色,乾哥一家反而很从容,再看乾哥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紧张。从此我服了乾哥的车技,之后无论是三卡﹑摩托车还是小汽车,只要是他驾驶,我坐着都非常安心。 我没问乾哥花多少钱投资的三卡,不过我很快知道了个大概。就在他接回老婆儿子后没几天,他就因雀战失利,把三卡车2500元卖了试图扳本,谁知在100块一局的麻将桌上化为乌有。要说2500元在当时虽不是个小数目,但也不算贵,那个年代谁家里结婚要搞点排场的话,彩电﹑录像机都不可少,那些家电至少要三四千,甚至五千以上,要知道这些全是是消耗品,而三卡是有投入也有回报的。 买了车的乾哥当三卡司机的生涯就此结束,他的人生反而因此发生了重大转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而且转变得非常迅速。人生有很多事就是这个样子,说不清也道不明,倒霉到了极致,好事说不定紧接着就来。 三卡的命运也同样悄悄地变化着,曾经作为城乡间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很快被运量更大﹑坐着更舒适﹑投资回报也更高的中巴车替代。在在县城,人力三轮和三卡车平分客运天下的局面,逐渐先被面包车﹑稍后的“黄的”乃至最新型的小汽车挤到了生存边缘,不断扩展的城市使得公共交通也紧跟了上来,四通八达的公交车几乎给了三卡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而三卡并没有被赶出城区,而是顺应了时代,做出了很多变革,首先在外型上,看似比以前小了许多,其次座位由以前的纵向两排座改为横向双人座,变得更加灵活,更加舒适,当然这都是相对的。在乡镇,三卡依旧是客运主力,霸主地位无法撼动。而在县城,这几年三卡似乎有了“复兴”的动向,许多操外地口音的人也开起了三卡,吸引他们开三卡的原因不会是宁海的山水和环境,而是在宁海开三卡可以赚到不少的钱。 宁海有不少不很出名但很出色的景点,我觉得三卡大致可以算得上是一道流动的风景线,希望更多与我有同感的人,出门时都去坐一趟三卡,回首一下过去,品味一下现在,也算是为呵护这道城市风景线做了点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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