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
赶在单位放假前,书到了。一本《瓦尔登湖》,一本《老残游记》,一本《夜航船》。除去《老残游记》之前看过外,其余两本都是第一次接触。算是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吧。这一年陆陆续续买了一些书,杂七杂八的,同事笑我,“你就是个杂货郎。”
每隔半个月回家一次,回房间一看,柜子上、床上、地板上,原样未动。母亲擦了擦桌子笑道,“除你爸爸每天上来给你开窗通风,没人上你房间来。”母亲停了停,临走又悄声问:“这些你都看完了?”我笑笑。母亲接道:“真是你爸的种啊!”
听母亲说父亲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却是很喜欢看书。父亲年轻时随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们出海,人家带烟卷,他倒好胳膊底下夹本书。出了海,遇上风浪靠岸或者趁空偷闲时,一船的小年轻大老爷们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独我父亲全然不理会这些,钻个空翻看起书来。船行近海小港,捕来的鱼就近上岸赶新鲜贩卖。叔伯兄弟们上岸做买卖,他呢,守着船,打扫做饭,收拾停当了上船尾翻翻书。每到一处人乏船停时,父亲就上岸来走走瞧瞧。
记得小时候,每到换季的时候,母亲总是能唠叨好几天。记不清具体怎么说的了,只记得个大概:父亲的宝贝书占了母亲的宝贝红木箱子。好好的箱子不放大衣不放棉袄,单放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箱子是你的宝贝,那些书是我的宝贝。”母亲拿他没辙,索性把他的呢子大衣厚毛衣给搬出来塞进三脚橱,裹几个樟脑球也就相安无事了。
父亲有好几本大厚书,我们姊妹几人都知道,只是苦于没机会摸摸。有一回趁母亲给我们找冬衣的空档我伸手去抽箱子里的书。那是一本奇怪的书,天青色的书皮,它的厚度和砖头差不多。随手翻了翻,里面竟然全部都是字,没有一幅图画!字大的那一行只能认得“第一回”“第二回”,其余的字都不认识。还认得一个“李”字,那是我的姓。小一点的也没认识几个。那时候想,父亲真的是太可怜了,他看的书竟然没有小人,也没有图画,都是字!而且还是那么难的字,笔画那么多的字!再看书皮上的书名也奇怪,一个“水”字,一个“传”字我认识,中间那个许仙的“许”字还写错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我撂下这本又换了一本看。这本和上一本样子差不多,这本封皮上我能看懂前两个字“三国”,后面两个字没见过,不会。再看看里面,天啊!竟然和那本一样!母亲给妹妹试好了去年的毛衣,一回头见我捧着父亲的宝贝,大喊:“别动他的书,要不又该发火了!”我愣了愣,满脑袋都是伤心和失望。母亲这一嗓子倒是让在院子里劈柴的父亲听个真切,大步走到窗前,见我膝上摊着他的宝贝书竟没凶我反而破天荒地笑了,“让你妈先放着,等你长大了再看。”母亲也随声附和,我却是一百个不情愿,嘟哝着:“不好看,里面一个小人都没有的。”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擦了擦汗,“这些书里关着孙悟空和猪八戒,诸葛亮也在里面。”“啊?那林妹妹呢?也在吗?”“对啊,都在呢!”我半信半疑。
自打偷翻父亲的宝贝之后,我对那些宝贝再也不好奇了,反而同情起父亲来。学校让学生们订《小学生报》,我偏不订,反正有那么多人订呢,借个来看看就好了。我要订什么呢?我要订同学们都不舍得订的《儿童画报》。我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见过,里面有很多小人,红的绿的,很好看。每周六学校放假,老师就把同学们订的读物发下来。独我的画报最抢眼,他们伸长了脖子,我也不给看半分。我把书包里的书都倒在桌上,把新画报小心翼翼地请进书包,再把课本、练习本、作业本分成三六九等仔细码放。平时放学,我一路纵情田野和山水,不到天黑磨不到家。发画报的那天,我是一路小跑着回家。到家的第一件是也不是翻菜橱而是把画报请出来放在餐桌上和父亲分享。到了晚上,姊妹们都在写字桌上写作业,我却挨着父亲看画报。边看还可以蹭一小口父亲碗里的老酒,抓几粒咸炒黄豆。看到精彩的地方赶紧指给父亲,“你看,你看,滑稽吧!”父亲呷一口酒,点头笑笑,“嗯,嗯。”
再大一点,我对画报渐渐失去了兴趣,让父亲订别的。父亲问我原因,我说:“那都是小孩看的,我都是大人了。”父亲哈哈大笑,问我,“那你要看什么呢?”“我要去新华书店!”我从老师嘴里听说,那是个有很多书的地方。不知隔了几日,我大概也忘了这事情。一日见父亲正在擦他的老凤凰,忙扔了石子弹弓,“爸,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好不好?”“带你去买书啊!”我一听,慌忙跑进屋去换新球鞋,还在三门大橱的镜子前照了又照。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书店是我第一次去新华书店,也是唯一一次和父亲一起去书店。后来父亲说:“我已经带你到门口了,里面什么样你自己去看吧。”
进了书店我才发现,原来还真有地方比学校图书室的书还要多。父亲只说让我挑一本自己最喜欢的,就自顾自看书去了。看看这本,花绿绿,我想买;看看那本,闪亮亮,我舍不得放下。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做了怎样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记得最终我挑的是《365夜故事》,分上下两册。里面每天一个故事,有图画,每个字上面还带拼音。这对于两年级的我来说它们和杨柳饭店的小笼包一样吸引我。父亲问了售货员才知道,这书一买就要买一套,上下两册。站在付款台前,父亲一脸严肃地问:“你想好了,确定要买这两本?”“嗯。”我用力地点点头。那一年,道义访的大肉包子两毛一个,杨柳饭店八个一笼的小笼包一块钱一屉,那一套《365夜故事》是三十六块。
有了故事书我就有事情做了。放学回家,给和我一道回家的同学讲故事;晚上吃饭,给母亲父亲讲故事;晚上睡觉,给妹妹讲故事。到了暑假,我已经看完了上册。夏天的傍晚,母亲从地里摘来红透了的番茄。第二天,父母亲都出门干活了,我啃着又大又甜的番茄盘腿坐在屋檐下看书。撕一片番茄红透了的皮,咬一口淌汁的果肉,再翻两页书看一个故事。看完今天的故事还不够过瘾,连明天的、后天的都能一并啃了。一个暑假下来,屋檐的柱子上贴满了红的、黄的番茄皮。直到后来搬家,那些皮还牢牢地粘在柱子上,仿佛是为了记录那些水灵灵的番茄和那个故事缤纷的暑假。
休息日,我抱了本书在阳台上晒被子。小妹抱着外甥女上来陪我聊天,见我在看书,躺椅上、被子上、鞋盒子里都是书,逗我:“怎么你的棉袄也要塞三脚橱了?”“是啊!”我乐了,摸摸小家伙的粉脸蛋,“还有人等着翻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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