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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12 15: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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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湖北
我打小就是一位爱听故事的好孩子,我总是喜欢搬条小板凳,坐在隔壁慈祥的小脚婆婆身边,眼睛亮亮地抬头听她追述着有关她或他的枝枝末末。那些故事里总有鲜活的主角,生动的情节,这让我百听不厌。
今天我去看望一位高寿九十一的老人,那么多年,我每每看到这位神秘的老人,就感觉面对的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那书里有越过岁月深浅不一的足迹,有春夏秋冬的四季风景,更有一个世纪的钟声在回荡。而他自己却从不向身边的人吐露半句,我想今天我得耐心地与老人聊上几句,倾听一下他的生命回音,我得用文字记上几笔。老人的身子已经虚若枯灯,或许错过今天,就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一)
瓜果飘香的那个地方
记忆中,由于母亲与亲人失散,而父亲又是独子,无兄无妹。故我们家无亲戚可走动,逢年过节其实是冷清的。
我的长姐年长我十多岁,当我懂事上学时,她已经成家了。每个暑假,当一起读书的小朋友肩背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外婆家玩上一段时间时,年长我三岁的小姐姐就会拉着我的手,翻过长长的马兰岭,一起去找大姐,那是我们唯一可去的亲戚家。
小时候,我从长姐每次回娘家时,断断续续的含泪诉说中,隐约得知,她嫁入的是一户旧时地主人家。在那个讲究政治身份的年代,她过的日子无疑是委屈的,她在言词之间总对母亲作主把她嫁入这个成份不好的夫家而略有抱怨。
她在25岁那年,受邻里一位舟山婆婆的影响,入了耶稣教,虔诚信之,把圣经翻了又翻,唱了又唱。从此主在她心中,心归平静。后来这位无子无女的舟山婆婆,一直由我长姐陪护左右,直至终老。人哪,心中有信仰,是一件幸福的事。万能的主啊,保佑我的长姐一生平和,无病无灾,阿门!
长姐住的那个村子,沿着山边走出不远,转过一个路廊,就会到城关。这是一个与瓜果桃李结缘的美丽村庄,一条小溪蜿蜒穿村而过,四季果园飘香,桃李满坡。春天一到,一树树的梨花,一树树的桃花满山开;暑假正是瓜果的盛产期,梨头、红子梨,还有水蜜桃,绿的绿,红的红,十里飘香,挂满枝头,那里的水蜜桃皮薄汁多,是四乡有名的。果园的田间经果农精心打理,则爬满了一只只滚圆的西瓜。这些诱人的果实也许是我爱去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村庄的中央有一方水池,记得常有村民在这池里洗衣汰米,如今想来这池里的水应该是引了溪流的活水。池边有一座高高的大宅,那就是我大姐嫁入的周家私宅。
小时候的记忆中,长姐家除了他们一家几口,还有二位神秘的老人,那时的我一直没明白这二位老人是他们家的谁。
(二)
三合院
据说周氏祖上的殷实,非经商所得,纯属靠山林田间,勤劳节俭致富。我猜想,可能节俭如“周扒皮”,但为人还是仁厚的,因为在周氏没落的时候,四邻没有人趁机落井下石。
周家私宅是一座灰砖黛瓦、斗拱檐枋的三合院,大门雕图画案,入门的左手是一面高高的照壁,上刻一个大大的“忠"字,道地是用小石子镶嵌着精美的图案而成。中堂的东西二厢主房住着周家的二房兄弟,两边是二排二层木结构的厢房,木格子的窗户典雅古色,千工床红艳依旧,只是一踩上那木楼梯,吱嘎作响,透出些许阴森。
院外有一排用于堆放杂物的矮平房。在房子的后厢还带有一个小花园,栽种着绿叶数枝,淡雅而幽静。逢雨季节,屋檐滴答,那意境竟让当年年少如我者都能刹那安宁。
据闻,这个精致的三合院是我姐夫的爷爷奶奶当手建造的。当年他们家共造了布局类同的二个,另外一个造好后,分割出售给了乡邻。由此看来这周氏祖上绝非纯靠面朝黄土背朝天起家的泛泛之辈,那时就知道搞房地产经营发家致富了,了不得。
(三)
兄妹
我拿过老人放在桌上的身份证,得知老人的学名叫达,他清瘦又神闲,一生与世无争,却也无奈地被历史的洪流协裹着漂泊了近一个世纪。
要一位九旬老人翻开近百年的记忆是遥远而残酷的。我只能任由老人已经有些飘忽的回忆时断时续,凭自己一支妙笔再行拼凑。
那是1923年的一个秋天,这位老人呱呱落地在这个周氏私宅,他的母亲是丈夫的续弦,那位住在东厢房的,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这位兄长的儿子一直任职于南昌某大学,后落叶归根于甬城的海关某部门,由于与我住得相近,时有接触,他退职后热心于小区的爱心服务建设,多次被来发讲大道栏目独家采访。
而我小时的记忆中,另一位神秘的老人,那是他的亲妹妹。身材修长,话语不多甚至有点近乎孤癖,我每每看见她总感觉有点怕怕的,故而她那间暗暗的房间我从未跨进过。据说这是一位嫁到夫家后,因与夫君无法协调生活而决绝地回到娘家久居的女子,膝下无子女。经年后,我偶尔得知,她吃长素,掌门于西店樟树村口那个尼姑庵,并最终圆寂于彼处。
当年叫达的这位周家次子,一定是一位文秀而儒雅的青年,他启蒙于村中私塾,毕业于宁海中学。之后,他没有与父辈一样过上田园生活,而是走上了教育之路,足迹遍布宁海城乡的长街、盘屿、里岙以及白龙潭等地。这位出身殷实之家的青年的命运,与同时代所有人一样,在1949年的那一年,发生了逆天轮转。
他的妻年长他一岁,性格开朗而快人快语。是桥头胡那个至今尚存的大宅门里出来的一位小姐,我小时经常在我长姐房间的玻璃板下看到她清秀的照片。这恩爱卿卿的一对,在掀开红头巾的那一刻,绝没想过,漫漫此生只有短短七年的姻缘。
(四)
他的大舅子
传说那个桥头胡的大宅门内,走出了许多“绍”字辈的读书人。现在百度搜索,唯一可见正史的是一位医学博士,赴美后,曾任美国洛杉机科技大学校长之职。
在那个大环境之下,更多的绍字辈读书人却走上了从政之路,而且追随的是蒋氏之道。故而在1949的那一年,一门五雄,刹那被毙四位。那留下的一位后来从省城之位,退隐宁海市井,从此捂紧心口,神情淡然,终其此生,任你如何旁敲溯源,再不愿开口揭此渗骨之痛。
而这位叫达的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很不幸的是,他所娶的正是这家族之门走出来的一位女子。她的哥哥,本也是从宁海中学修成的一名学子,行的却是投笔从戎之路,习的是黄埔第16期的炮兵班。
当蒋氏无奈地在宁海西店沿海仓惶而去时,他却选择了留驻。这其间的缘故已经无人知晓,有一说是当时我的姐夫过继给他为儿,想回头赶来接未成年的外甥一同而去,然,待再度赶到海边,海水退潮,船只已去。
性质严重的是,留驻下来的他竟不识大势已去,还带领一支顽固的小分队,作最后的负隅抵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待他战败藏身于周宅,等待的唯有那一条不归路。
这些传说均来自于周氏后代,老人顾左右而言他,已是不愿再碰触这一段历史了。
(五)
世纪之盼
政治的清算,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谨小慎微,勤业守家的周家二房,本上不了地主之纲,却因与这政治一挂钩,那意义就非同小可。一没收大部份家产,直接上了地主之纲;二把这位与世无争的一家之主,直接缚之改造。只留得幼子一双、娇妻一个,老母于堂,艰难度日。
大户出身的娇妻本过的是丰衣足食,夫唱妇随的日子,乍一突变,在苦撑几年后,约得好姐妹同赴南京另寻出路。在彼处偶遇一位我党广州籍转业铁路部门工作的军人,竟带上长子,狠心抛下三岁幼子与年迈的婆婆另嫁而去。
以27岁的年华,远赴内蒙古接受我党之改造,待中年得到党的宽大,孑然一人而归,当他怀着一颗疲惫的心踏进这个熟悉的大门时,这妻离子散的巨大打击刹那摧毁了他。在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他着手替已成年的儿子娶了我的长姐,就独居一室,偶尔外出替人做些文职以资度日。没人知道这位平静的老人内心在承受着什么,他也从无只言片语的怨言,抑或对命运的不满。
终于他老了,回到周家大宅,再不远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会略带腼腆地向身边孝顺的孙辈问起:“最近有南京的电话吗?”“这几天有南京的信吗?”
那个时候,那片土块还没有过度开发,每天黄昏,从村头到汽车总站的那条长长的路上,一位身着长大衣的清瘦老人,总会来回走上一趟,没人知道这位气定神闲,言语不多的老人内心在想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年的中秋,我到长姐家聚餐。举杯之间,我的长姐偶尔说起老人最近一些开始恋旧的行为举止,我不禁惊觉。时过半个世纪,尽管当年的妻负他而去,老人心中却从未忘却过她,这是怎样一份沉甸甸的感情。如今远在南京,她身边的那位他也已因病作古,子女又已远赴英美,何不接得他当年的妻归,还老人一个终生未了的心愿?
在我的提议之下,孝顺的儿子拎起电话,征得了远方母亲的同意,答应返乡一行。然,意料不到的是,次日车行至高速半路,南京紧急来电,表示不想来此一会。从吞吐的言词间,得知她为当年负心、狠心背弃而去,如今深感无颜以对今日的他。
老人的时光总是蹉跎不起,又过得几年,得知远方的母亲已风烛残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在家的老者又时时挂念,偶尔会发些小脾气。这次儿子下了决心,接得虽无养育之恩却有骨肉之亲的母亲,身归家乡。
那些年,正是我最忙于工作之时,我没有亲眼现见这一对半个世纪之隔的老人,相见时的动人情景。但从他们后代的言语描绘中得知,老太太已经是完全不识对面此人是谁了,也许这更好,她不用再心怀愧疚,无颜面对深情的他了。
而那老爷爷,却喜由心起,一如当年,静坐在她的床头,一任失去辨别能力的她傻傻地笑,傻傻地说。我想相伴的这几年,应是他此生最为幸福的时光了。尽管老婆婆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先他而去,然,想必他此生已是心足矣。
生活归于宁静,老人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下,静静地看着承载着他太多往事的周家屋宇,无可逆转地被拆迁,被一片片地推倒。我相信此时的他是恋旧的,又是平静的,而有关于他与她的故事,也随之被他存封于记忆的深处。
度过了九十一个年华,前后十年相聚,却有五十余载是在默默等待中度过的,这是一个怎样坚忍的生命,承载了怎样的一份深情。
他累了,回忆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必要,我让外甥把爷爷扶上床休息,轻轻地掩上那扇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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