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岙记忆

一壶漂泊

杜岙记忆

新开辟的驴走线路里，有一条从杜鹃山到许家山的便径，途径杜岙村。自瓦窑头、邵家一路往东，尽管路边葱茏满目，还是被杜岙村尾和村头的那两片浓绿所震撼。村里人说，那是两处“风水山”，里面的树是砍不得的，所以那些大树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其中的几颗松树，我们二个人合围还环抱不过来，可见其大。

村前的那条溪，水很清澈，村民们在溪边洗番薯、洗衣服。可惜的是，水流变小了，卵石底下也没有石蟹或河虾。我试着翻了几块卵石，没有惊喜出现，毕竟，这不是三十年前了。

是啊，三十年了，这个深藏在许家山和铜岭岗之间的古老村落，曾经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读了一年半初中，度过了一段五味杂陈的少年时光。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校舍的模样，老师的面容和名字，曾经嬉耍打闹的同学，还有那些随便一翻溪坑石头，就蹦出来的蟹们虾们，还有在风水山上，捧着饭盒吃午饭的情景……这一切，仿佛还在昨天，然而，三十年的岁月竟这样逝去，在我不甘心的叹息里，记忆的片段如山间的薄雾，从杜岙的溪边林间，向上，向上，一直升腾到那个叫荔枝湾的小山村。

                                             一

那一年，我十三岁。以全公社第一名的考试成绩在建设中学读了一学期初中后，终因个子太小，受不起每天来回十几公里的山路奔波，转到这个离家仅二公里的杜岙中学借读。主要原因有三，首先，当然是由于杜岙近，从铜岭岗顶的荔枝湾到杜岙，蹦蹦跳跳走下去，十来分钟便到；其次，我在杜岙有亲戚，可以解决吃住问题，遇到风雨霜雪的天气，尽可以在姨婆家寄宿。第三，其实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我的个子。这从我以后的发育史可以看出，我是属于严重发育滞缓的类型。俗话说的“男长三十”，正是从我这类人身上得到印证的。我二十五岁结婚，身高才1.65米；后来经过不断的努力，与自己的女儿比生长速度，才在三十岁那年长到1.72米，此后终于停止生长，只往横向发展了一下，成效也很一般。从小学到初中乃至后来的高中，我坚守在第一排的岗位上岿然不动，可见我那时的矮小。

每天天刚亮，我便被母亲叫起，照例晨读、割猪草、吃早饭，然后背起书包向杜岙进发。初冬时节，晨露在狭窄的石子路草丛上汇聚，每到学校，裤脚和黄跑鞋都被湿透，阴阴的冷。那时节还舍不得穿纱袜，基本都是光脚穿跑鞋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学聪明些，干脆脱了鞋挽起裤脚走路，到校后再穿上鞋。可能脚皮比脸皮厚吧，竟在又冷又硬的石子路上跳跃，也不觉得痛，只是脚上总不免中几根刺。这是很寻常的。对山上的孩子来说，划破一些口子流点血，或被沙蜂咬几个包，冻疮溃烂皮开肉绽等等，父母基本上是不来管的。没地方医，也用不着去医，反正“老鼠尾巴生不了大毒”。即使伤风感冒发烧，也是一任自然，待它慢慢好起来。这种对待小病小痛的态度至今仍影响着我，因此，现在遍布大街小巷的药店和诊所，对我而言也便形同虚设，没有缘分。

从家到杜岙的路，一直是下坡。待看见梨树林时，我便知道已走了一半多的路。那段岭叫“汤包岭”，特别陡峭，汤包岭的中间，有一块光洁的铜板石，石上有一个清晰的马蹄痕，名叫“马脚蹄”。据说是行空的天马曾在此歇脚过，详情已不可考，那马蹄的印痕至今仍在的。那时的我，常以少年的好奇心去探究这个马蹄印的奥秘，想象着这么大一个蹄印的马，该是何等的雄健。

一壶漂泊

二                     

走在这条路上，基本上是非常安全的。不过，也会遇到一些险，而且是性命攸关的。最惊魂的有二次，一次是野猪，一次是毒蛇。那天清晨的天气有些奇怪，云竟是绯红的，空气中夹杂着燥热，这在初冬很少见，就在我走到“马脚蹄”准备转弯下行时，身后竟传来“隆隆”声，然后就看见一窝野猪，二大五小，一共七头，在离我不到三十米的新垦茶园上自西向东狂奔，带起的尘土象开过一辆大车。这一幕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我记得当时呆在那里，挪不了步，仿佛生命将要终止一般，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如果”。如果我迟半分钟上路，这伙野猪岂非恰好撞翻我？如果它们追我，我哪里跑得过它们？

第二次就是那条蛇了。铜岭岗上多茅草，也多各种各样的蛇。菜花蛇和乌梢蛇以及箭梢蛇比较常见，也无毒，即使被咬上一口，不过流点血，无性命之虞；可蕲蛇、眼镜蛇、银环蛇们还是不少的，冷不丁地从草丛中窜出时，我只能礼让三分，总要目送它们走远后再等好长时间，才敢提心吊胆地蹑脚轻走。尽管如此，还是有狭路相逢的时候，最惊魂的那次遭遇就是这样。初冬时分，一般的蛇早进洞冬眠，我也便毫无警惕地快步行走，待我发现蛇头时，我的赤脚离那蛇头只有十公分！那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蕲蛇，俗称“五步蛇”，毒性比眼镜蛇还大，如果被咬，结局就会像村里的一位大伯，溃烂至全身，半年后不治而亡。我知道，我不能动，蛇头已昂起，一触即发。我只有傻傻地像木桩般立着，时间已凝固，冷汗湿透全身，我甚至想象到被咬后的悲惨结局，却只有拼命忍住眼泪，惟恐惊动了这个“菩萨”。幸好，这个瞎子也许不知道我就在它的咫尺之遥，也许它跟我无怨无仇不忍伤害我，终于缓缓地退去。我不敢舒口气，在确信它已走远后，拔腿狂奔，一口气到山脚，这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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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经过这二次“事件”之后，我便向母亲渲染该路的“凶险”，其实是想赖在姨婆家，逃避放学后回家的劳作之苦。母亲半信半疑，因为谁也没法证明我差点被蕲蛇咬，我只有哭着求她。最后，她还是相信了我的描述。起码，那群狂奔的野猪是有很多人看到的，可以佐证我没有说谎。因此，她应允了我的寄宿请求。

在姨婆家的日子是快乐而轻松的。不用砍柴、削草、割猪草了，也不用带弟带妹做家务。所以，放学后只有二件事可干。一是到溪里揢虾摸蟹，二是到后山的竹林里掏笋。那时的溪比现在的大多了，溪水清澈，几乎每翻开石头，就一定可以看到石蟹慌慌张张地逃窜，于是很容易地抓住放在竹箩里，不多时便能装上半箩。揢虾则用撩斗，站在溪水中来回地网，也能很惬意地揢起斤把河虾，然后让姨婆烹调，晚餐的“下饭”便丰富起来，这让姨公和表叔、表姑很是开心，姨婆也不吝夸赞几句。那种情形下，我是很得意的。

其实我最得意的是到后山上掏笋。对于掏笋这项技能，我是六七岁就会的。春笋就不用说了，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可以满载而归；而夏秋之交的鞭笋和冬笋，要找到它们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看竹势、审地势、踩土质、察裂纹，然后找准了再下锄，轻刨细挖，才能将深藏土中的美味归入囊中。在杜岙叶家村的后山上，对于寻笋掏笋这档事，我竟闯出点名气来。因为只要到竹山上，我只需半小时就可寻得一捧鞭笋或冬笋，从不空手。那些大人们看我的眼神，竟是赞许与嫉妒参半的。就象那些大个子的同学看我的成绩单一般，这的确令我有些得意。

一壶漂泊

四

我们初一班有三十几个学生，来自邵家、杜岙、道土桥、项连山等茶院公社的村庄，我则是来自建设公社的唯一借读生。因为是初一的第二学期才来插班，个子又小，性格特别腼腆而拘谨。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我是建设公社的第一名，因此开始时也便没有“尊重”我，这让我很有种自尊心受伤的挫折感，唯一知道我底细便是我的表姑，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不过，她遵守我与她之间的约定：不要讲出去，我只想用成绩来证明。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从同学捧老师宠的环境里刚出来，在此间遭受冷落后的心理不适应，我的成绩竟不能在这里拿全班第一，这对我的打击很沉重。更要命的是，我遇到了此生永不忘记的数学老师，他几乎成了我噩梦的源泉。

我想，我应该为尊者讳，不便说出他的姓名。因为他也许至今仍在教坛上，但我仍忍不住要说出他的姓，否则我便无法描述这位脾气恶劣的陈老师。据闻，陈老师从奉化师范毕业后便来此任教，二十四五的样子，眼神阴狠，头发很长，操一口奉化口音的宁海话，但却是道地的茶院本乡人。总穿一件蓝卡其的中山装，袖口磨损得有些发白，但还算干净整洁。我来插班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在传说，他失恋了。那时二十四五岁算是大龄青年，可能是这位陈老师很苦闷，于是他变得极残暴，惊得我目瞪口呆。就是现在想起他，我竟也会产生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的，残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非常准确。他可以用拇指粗的教鞭抽打学生的头，以至把教鞭打折；他可以用“栗暴”连续敲击学生的头部几十下，而将该学生击昏；他曾经创造性地揪住一个男生的头发拎着，使该生被迫连续在地上转圈；他可以用耳光正反手抽打学生，让该生失聪几天；他有时候兴起，会将学生打翻在地，然后踢上几脚，那一刻仿佛学生成了“走资派”，而他是“革命小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今天我还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以上说的，绝无一丝夸张的成份。年前遇到三位女同学，她们竟也能细致描述这位陈老师的残暴程度，可见烙印之深。

他的数学课，我基本上都是在战战兢兢小心湍湍中听完的。我不敢提问，也不敢大声回答，怕他坚硬的“栗暴”降临到我稚嫩的头颅上。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由于我的成绩毕竟算是好的，才幸运地只品尝过一次“栗暴”，多数时间，我都是作为观众，倾听他准奉化口音的咆哮：“这死胚！这屙包！你爹娘怎么把你生出来的？”然后拳脚交加，在教室上演一幕幕涕泪齐飞的人间活剧。调皮捣蛋、成绩较差的男生一般都有幸成为这场演出的配角。有时女学生也荣幸地参演，只有成绩前三名的学生才有资格当观众。

不过，也只有陈老师的数学课纪律出奇地好，通考时成绩也不差。每当他来上课，同学们一听到脚步声，马上噤若寒蝉，胆战心惊，双手摆在桌上，眼睛瞪得滚圆，作毕恭毕敬状。有鉴于此，校长也便不去管他，只要不闹出把学生打伤打残的悲剧，一般的皮肉之痛，家长们也便忍了。山上人大都很淳朴，尊师重教，基本还是认可“严师出高徒”的，因此，我等的皮肉之苦居然合法化了。至于心灵创伤，无此一说的。

我们几位男同学，曾经想在毕业之后联合起来，饱揍他一顿的，终因不敢冒犯师道尊严和自不量力而作罢。十年之后，我在桥头胡曾偶遇陈老师，也想叫几个哥们胖揍他一顿，直到他跪地求饶方肯作罢的，也因自己矛盾的心理和哥们的不理解而放弃。事过境迁，教训他一顿的心情自然是淡化乃至消亡了的，如今他也是快到退休年龄的人了。据说，他现在成为一名口碑很不错的好好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师也是凡人做，谁还不曾在年轻时犯点错？毕竟，被他揍得最狠的几位同学都原谅了他，我还有什么不可以释然的呢？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一次，如果现在遇上，我想也会恭恭敬敬地尊他一声：陈老师！

一壶漂泊

五

可恨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让人记住的人，就像这位陈老师。倒是其他几位任课老师的印象，不象他这么清晰。至今，我只记得这么几位了。教语文的王振根老师，高高瘦瘦的，白净秀气的脸，讲课很和气；因为是代课老师，听说他后来转行了，音讯杳无。在这个岁末年初，我虔诚地祝福他：一生平安！他是二位到我家家访过的杜岙中学的老师之一，另一位便是音乐老师姜元忠了。

姜老师如果还健在，应该有八十五岁以上了吧？十几年前，曾听人说起过他，那时他应当在世的，可惜我那时未能拜望他，如今更是生死两茫茫了。他是民户田人，五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据说当过右派。他是全能型老师，什么都会教，而且都教得不错。我还记得他教我们唱的第一首歌曲：我家有个小九妹。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越剧风行，姜老师是个越剧迷，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可惜我对音乐没有天分，他的这群学生里，得到他熏陶并唱得出众的，似乎只有我的表姑。逢年过节到杜岙走亲戚，我还是能听到她婉转柔美的越剧清唱。

我在杜岙只读到初二，因为可以毕业了。初三要到茶院去读，那不属于我，我只能到汶溪周去读初三。于是，我离开了杜岙，去拿第二本初中毕业证书。

我那一届初中，是杜岙中学的最后一届初中，叫80届。后来杜岙中学就变成杜岙小学，现在的校舍，是漂亮的三层楼房了，再也找不到原来平房的样子。那棵学校后墙边的银杏树，不见了踪影，可能早就死了罢。

                               2010年春节前

浅笑嫣然

记忆是一道不灭的痕迹。

感谢楼主带我畅游了杜岙山村，也让我重温了“廿里铜铃岗，廿岁后生走黄胖”里的这个铜铃山岗。算起年龄我该比你小上几岁，但是这个爬山坡，摘野果，避蛇鼠的经历却已经无迹可寻。

现在基本上每月都要在铜铃山岗上往返一两次，但却很少真正在此间行走。是道路的畅通交通工具的存在让人变得懒惰，还是因为本身就缺乏对这里的认识认知？

我不得而知。

指尖的呻吟

一壶消失很久了。

左拉拉

文学多点这类帖子就好了。
希望一壶漂泊老师能多来发帖。

枫竹

挑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