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竺欢萍

     2015年2月25日，将是奶奶离家第35天，民间有做五七的习俗，说是这一天她会登上望乡台，最后一次回家看看家人，作永远的诀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希望奶奶能真的回家看看我们，看看她手下的二十八个人，看看她的“吴宅门里”的小字辈，看看她的亲朋好友。此后，往生极乐，永远不再回来。

    奶奶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因为疼她、怜她、宠她、敬她，所以总会有“疼爱”、“怜爱”、“宠爱”、“敬爱”之感。疼她，是因为我知道她曾经受过很多苦，苦尽甘来该好好孝顺她，奉养她。怜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变得很弱小，就像慢慢燃尽的油灯，生命之火终将熄灭。宠她，是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已把她当作老小孩，以哄孩子的口吻待她。敬她，是因为我佩服她一个世纪的人生，始终奉行“克己复礼”“子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对弟弟说：“对奶奶好些，再好些，疼她、怜她、宠她，敬她吧。”弟弟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他觉得我太过矫情。差不多十年前，弟弟忽然对我说：“姐，你做得比我好很多，相信我也会对奶奶更好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长大了的弟弟。他本来就不错，奶奶几十年的保健都是他负责的，这之后，他对奶奶更好，见到她就逗她快乐。因为我们知道，精神愉悦跟身体健康同等重要。

这几年家里困难重重，奶奶夜不能寐非常担心，我一遍遍宽慰她：“我现在就像你当初一样，从腰缠万贯到身无分文，从重庆回到蓝田一样，但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奶奶拉过我的手，亲了又亲，我俯下身去，让她在我额头吻一下，然后站起来，抱着她，吻一下她的额头，她会很高兴：“奶奶不臭啊！”我总是有些夸张：“香，老太太最香！”这时候奶奶很快又会吻一下我的手，很多年来，我们祖孙俩用这种方式表达彼此间的关爱和亲情。

     奶奶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她再也不会牵挂我，牵挂家族里的每一位成员。很多时候，她的牵挂似乎毫无理由，有时近乎神经过敏。她会算准大伯父来回上海路途的时间，差几分钟没到，就会急的团团转，无端猜想是不是路上出事了，无论我们怎么解释，她仍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会从大伯父上车这一刻算起，告诉我该是几点到家，大伯父没来电话，她一遍遍催促，一个个电话询问，直至大伯父一声：“姆妈，我到上海了。”奶奶才放心。后来，我们对她采取隐瞒和欺骗手段，不再提前告诉她，等来了，给她一个惊喜。回去时，估摸到点了，还没到家就给她报平安。

     父亲六十多岁了，在奶奶眼里还是个孩子，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有时候诊所忙，回家晚了，奶奶一定要等父亲回家才恳睡觉。偶尔父亲累了不太说话，她会一次次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时候父亲嫌她烦，我也会有种被深深束缚的困扰，她也会检查自己的行为，一次次解释：“我只是要看到你们，看不到就会急，性格如此，改不了了。”

     有一天，奶奶问我家里一共多少人，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很自豪：“我手下二十八个人，个个都好！”原来，这二十八个人都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她会时时牵挂，从儿子媳妇到重孙一辈，她舍不得叫大名，都冠以昵称，第一次见到长孙媳妇特别喜欢，她叫她“桥头胡囡”，此后十几年，奶奶一直这么叫，一个“囡”字，融入奶奶多少疼爱多少亲情。

     奶奶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父亲和伯父得了痢疾，乡下无法医治，日渐憔悴命悬一线，奶奶一个人背着七岁的小伯父抱着四岁的父亲，到宁波华美医院，六十多年前，宁波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住院十多天，终于救活了两个儿子，当时太外公觉得那会是人财两失的事，他说奶奶是：“外国人，怪人。”当奶奶带着儿子回家时，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欣慰的事。

     一年里，父亲小学升初中，小伯父初中升高中，家里的经济只能供一个人上学，奶奶想谁有能力就让谁上学，考不进的回家务农。想不到小伯父和父亲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个到桥头胡中学读初中，一个到宁海中学读高中，这下奶奶犯愁了，爷爷的意思，先培养小伯父，让他到宁海中学读书。奶奶毅然决然：“财产物件都可以分配，只有知识是不可分的，让他们都有读书的权利。”奶奶决定让父亲去桥头胡上学，让小伯父在家务农。在那个读书无用论家境贫困的年代，奶奶的决定使父亲受用一生。

      奶奶没上过学，不讲大道理，但她一直以理服人。她一手带大四个儿子，四个孙辈，除了父亲小时候被打过两次，奶奶从来不打骂人，她说：“打骂没用的，你看隔壁大嫂的孩子一天打到晚，最多的一天打了八顿，还是不听话，我家的孩子都听话。”这也是奶奶颇为自豪的事，她说那是孩子们听话，其实是言传身教的结果。

     奶奶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去年五月份后，看着奶奶日渐衰老，憔悴瘦消，我不再为她拍照。她会一次次问我：“奶奶有死相吗?”听起来很心酸，偶尔有一次，她躺在床上，一天没说话，我故意逗她，跟她说好多话，她不回答，只是看着我，所有的担心和害怕击垮了我。我知道谁也逃不过无常，谁都会去另一个世界，走了，就永远不再回来。但就是不甘心，就是舍不得，就是不愿意去想这个事实，就是不敢面对现实。我只是不断祈祷，希望奶奶能活到一百岁。奶奶终究没有挺过2014年末，在农历十二月初四早晨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谨以此文纪念奶奶五七     2015.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