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遁入空门

（一）

       我奶奶离开我们己经15年了，最近老时想起她，几次梦见，她总是向我微笑着，但没说话，一如她生前的样子。也许我也老了，易怀旧，也许是奶奶是突然中风离去的，不曾生过病，潜意识里她还活着。是乎应该留下点文字记念她。
       我奶奶，叫赵阿仁，属牛，1913年出生在萧山钱塘江边的普通农家，2岁时，因‘’”坍江‘’，本不富足的家舍田地全部坍入江里，外太公只二只箩筐挑了我奶奶和她哥哥(后夭折)，逃到江对面杭州郊区亲戚家避难，遂在这里慢慢“落脚”。奶奶没读过一天书，小时曾绕过脚，后放掉的那种，脚趾有点变形，走路看似影响不大，但不能跑步。因母亲早逝，身为长女的她，成了母亲的角式，操持家务，招顾弟妹，为此，直到20多岁才嫁到我们高家。小时候我跟奶奶去娘家，赵家“江南大姨娘”十里八乡都知道，很受人尊敬。
       我们家名号叫“高公茂”，在萧山沙地一带也算富裕人家，但人丁不旺，家道衰落。听说我太爷爷先后娶过七个老婆，在家谱登记也有三个，但死的死，不育的不育，最后只留下我爷爷(排行老二)与三爷爷二个儿子。而我爷爷第一个太太生下二个女儿后也去世了。所以我奶奶其实是做了“填房”后妈。
       我爷爷的亲妈也早就过世了，所以也是与叫“新太太”后妈一起生活。“新太太”出身书香门第，有文化，知书达礼，可惜没生育。听说与我奶奶的婆媳关系很好，也许“新太太”儿子不是亲生的，少了几分婆婆的威严，多了几份慈爱，也许是我奶奶自己的妈妈早逝，把婆婆当亲娘了。所以，“新太太”把我奶奶穷苦人家孩子，调教得有模有样，知书没法做到，知情达礼很到位，如俗话说的，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对我奶奶以后的生活影响很大。
       我奶奶婚后一年，有了自己的孩子，生下我大伯，又二年生下我爸爸。家里田地或租出或请人种，爷爷在私塾教书，一家人生活过得很温馨。但非常不幸，在我爸爸三岁时，我爷爷突然因病不治，留下孤儿寡母撒手去了，是年我奶还只二十七、八岁。
       自此，我家二代寡妇带着四个孩儿开始漫长的艰辛的也充满希望的生活。

作者：高卫星

供稿：宁海县房地产业协会  办公室 潘以和

遁入空门

（二）

       我爷爷生前不会农事，不善经商，也不善交际，纯粹一个教书匠，但书教得认真，专一，所以深得乡里称道，有好几个乡坤把子女认我爷爷奶奶为干爸干妈。自我爷爷过世后这些干亲给孤儿寡母给了不少帮助，尤其精神上的支持，我奶奶也十分珍视这种没血缘关系的亲情，把一个干儿子二个干女儿，似亲生一样对待。婚娶、出嫁后仍保持这种亲情关系。我小时候，奶奶每年总要去嫁到乐园公社的干女儿家住几日，离我们家有七八里地，每次我都跟了去，姨娘一家待我非常好，好吃好喝都拿出来给我，我最喜欢的炒花生吃个够，在家妈是不让吃的。而且有不少小伙伴，打老k、下象棋、把大门卸下来打兵兵球，玩得非常开心。所以有时我一个人也会去。我到杭州工作后，不幸姨娘早逝，我奶奶是不去了，但她儿子、姑父会经常来看我奶奶。我奶奶去世后，姨娘的二个儿子轮流着，每年正月初一上午一定来我家，在奶奶遗像前插一对蜡烛祭祀。至今未变。
       干儿子家就在一个大队，家有什么事，总第一个来帮忙。这种亲近关系在我奶奶去世后也一样，保持象亲戚一样走动往来。
       还有一个干女儿在南阳镇上，小时候也经常跟奶奶去。她们家旁边有一家租小人书的店，因是邻居的亲戚可带回家看，租费也便宜。后来姨娘跟外地工作的儿子住了，就去少了。自奶奶去世后，渐渐淡出了。
       爷爷在世时不管农事，但我奶奶是佃农家出身，自然会顾问一下，所以爷爷去世后，我奶奶就里里外外一肩挑了。继续顾了一个“长工”干农活，农忙时再叫几个“短工”，维持自种的几亩地的农活。这个‘’长工‘’一直到解放后的“合作社”才回家。回家后，他每年过年都要来看我奶奶，大都与他太太一起来，他们“二嫂二嫂“的叫得很亲切，我叫他们“阿钊爹爹”、‘’阿钊娘娘‘’。‘’阿钊爹爹‘’也只生了二个儿，与我爸爸年令相仿，是小时候的玩伴，后来“阿钊爹爹”年令大走不动了，由他的儿子来看我奶奶，每年总要来一二次。所以，我在小学语文课本里读到《半夜鸡叫》，我很疑惑，总不太相信。
       有一年早春，一对母子逃难到我们这里，母亲比我奶奶大几岁，儿子与我大伯差不多，也许奶奶出于同是孤儿寡母而同病相怜，就留他们母子住在我家。那母亲姓左，大户人家出身，有文化。所以奶奶在自己家里整出一间房子开学堂，按排左女士当先生，这样既解决了我大伯我爸爸和她儿子的读书，也解决了她们母子的生计，吃睡都在我们家。从此，大家都叫她‘’左先生‘’。后来长工的儿子也来读了，有些邻居的子弟也来读了。也算私塾学校了。可是后来取缔私塾，都转到新式学校去，左先生也教新学去了，但新式学校学费高，有些孩子就不上了，但我大伯爸爸继续读，直到当时乡村最高学历一一初小。左先生母子继续住在我家。直到解放后左先生调到其他乡教书。但一直象亲戚一样来往。我小时候，左先生每年都要到我们家来住六七天，有时带孙子孙女一块来。我奶奶对左先生很尊敬，一直以“左先生”称呼，我每年也要跟奶奶去“左先生”家去住一二天。左先生的儿子继承母业，在小学教书，大孙子与我同岁，玩得很开心，而且每年左先生，都会给我红包，是当时我拿到的最大的，都是一张赞新的红红的一元钱币。
       我到杭州工作后不久，左先生去世了，生病期间，我奶奶去看过好几次，去世时也一起帮助了理后事，因左先生的儿子先她而去了，媳妇不善理事。
       左先生去世前对她的孙子们说，“二嫂”(我奶奶)对他们家有大恩，不能忘。这是我奶奶去世时，他孙子来吊丧时说的。我相信。
       很不幸，我爷爷前妻(我大奶奶)生的二个女儿，即小姑姑，很小就夭折了，大姑姑可能是严重的糖尿病而双目失明，没出家，二十多岁时也去世了。“新太太”也在解放初去世了。
       所以，我的印象是在每年她们的生日或去世日的祭祀上。奶奶总要弄一桌好菜，烧一些纸钱，叫‘’做忌日”，奶奶总会说，今天是你大姑姑忌日、今天是小姑姑忌日、今天是太太忌日。这些曰子我们都记不住，只有我奶奶记得很清楚。
       奶奶去世后，根据奶奶生前的遗愿，与“新太太”、大姑姑安葬在一起。一家三代女性合葬一处，我看着不太大的土坟包，不由不产生伤感。早几年，原来的墓地“拆迁”，搬到不远的公墓。按常理，把奶奶与爷爷大奶奶葬在一起，“新太太”、大姑姑、小姑姑葬在一起。但愿奶奶能满意。
       小时侯我很奇怪，奶奶怎么会有二个娘家，一个姓赵，一个姓杨，在赵家称奶奶为大姨娘，而杨家称二姨娘，后来知道杨家是爷爷前妻大奶奶的娘家，但奶奶每年要去看望杨家“外太婆”，也象一般亲戚一样来往，每次我都跟了去，但总感觉没赵家的舅公家自在。也许这是风俗，也许这是奶奶的“知礼”。后来奶奶促成了我妈的三妹妹与杨家舅公大儿子的婚姻，亲上加亲，我去时自我感觉也不一样了 。也许血缘的亲近是天然的不需培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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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九年，解放了，大伯和我爸长成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我奶奶总算度过了最困难时期。因奶奶做事能干，人缘好。被选为第一任村长。那时的村长是业余的、义务的，也没什么权，一个联络人而已。如说“政绩”，也许组织村民包括妇女‘’掘湾‘’算是，就是挖一条通钱塘江的河，我上次在《我生命中的二条运河》中说的运河。因为奶奶偶尔会说起这“掘湾”的事，没说过当村长时的其他事。
       其实我以为奶奶最大的“政绩”，是带头送我大伯参加志愿军。朝鲜战争刚爆发时，我大伯还小，52年一满18岁我奶奶就送大伯入伍了。当时我瞎眼的大姑姑哭了好几天，她想不通，我奶奶为什么要把独自含辛茹苦刚养成人的大儿子送到战场上去；他伤心，日渐衰落的家，刚有点起色，有点希望，又将前途未卜。也许是大姑姑伤心过度，不久她就离开了人世，当时我大伯正随部队向前线开拨。但大姑姑想不到的是，我大伯到部队后，边训练边向东北行军，半年后到达鸭绿江边时，朝鲜战争结束了，他没过江。而且因有文化，当了卫生兵，后来培养为外科医生。大姑姑更想不到是，她的二个弟弟生育了七个侄儿侄女，如果不是独生子女政策，现在将是三、五十人的大家族了。
       但是，我奶奶想不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奶奶成了阶级敌人，罪名是“漏划富农”(土改时定为中农)，也许是我奶奶解放前夕，为一家老小的生活卖掉了一些田地，如算上这就是富农成份，就是敌对阶级那边了；也许是哪个造反派看得不顺眼了；也许是文化大革命本来就如此，文化革了，就没文化了。每逢大队有批斗会，我奶奶就站在台边上‘’陪斗‘’，大概念我奶奶是个老太婆，没挂牌，也算是宽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一次老师写好稿子叫我上台念，当然不是直接批判我奶奶的，好象是拥护伟大领袖，打倒牛鬼蛇神之类的。事前我并不知道与奶奶同台，祖孙二人上演了这出不知谁导演的戏。现在回想起来挺有趣的，但当时并不感到有趣，是伤心，是无奈。
       听说我奶奶，被叫去审问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沉默以对，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其实本来就怎么点事，也问不出什么事，不久就不了了之了。一言不发，也许是奶奶的智慧，言多必失吗，也许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在奶奶审查的同时，家也被抄了，但抄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能出乎他们的预料。
       不过，因为奶奶的这一原因，我差一点上不了中学，幸亏当时我妈的堂妹夫是副校长，据理力争而没被刷下来。如我没上中学，可能现在还在给私企打工，也可能是个不小的老板，但肯定不会象现在这样写《我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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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从小跟奶奶睡，大概到读小学五、六年才独自睡。听奶奶说，我爸妈年轻睡得沉，我在旁边不停的哭也不知道，奶奶不忍心，就把我抱到他身边睡了，也许就在那时候开始的。所以我与奶奶特别亲。爸爸基本上不在生产队务农，在外面打工，不是每天回家，妈妈是个裁缝，只是农忙时在家，春节后淡季在家，平时大多埃家埃户给人做衣服，有时到较远的地方去做，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所以，奶奶对我的影响很大，家务、农活也都是奶奶带会的。
       我很喜欢跟奶奶出去做客，做客时有吃有喝还有玩。有时路上碰到不太熟的熟人，总会指着我问奶奶，这是你小儿子?奶奶会自豪的说，‘’是孙子‘’，对方往往会加一句，你好福气啊，奶奶就很开心。因我大伯在部队，我爸先结婚，我成了长孙。但我最高兴的是去杭州郊区赵家舅公家，因为可以坐轮船，坐汽车，还有香料厂散发的香气，感到很新鲜。而且舅公家瓜果蔬菜鱼肉吃的东西丰富，好些是其他地方做客没有的。我最喜欢的是红烧羊肉，至今也是最爱的菜，也许是那时在脑子里留下的美食烙印。尤其也可以象在外婆家一样自由随意。
       奶奶有一次带我去笕桥，我看到黑黑的路很宽很宽，人行道是彩色的方方的砖，感到很好看，街上很干净，象洗过一样，商店的门整个都是玻璃的，店里的灯很亮很亮。当时我以为这就是杭州。后来知道这是笕桥，到杭州还有好多路呢，于是就吵着要去杭州，于是奶奶带我从笕桥坐汽车(这是第一次坐汽车)去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下的车，只见连着的望不到头的房子，房子也很旧，与我们南阳差不多，而且大都是住家，商店很少，感觉还不如笔桥漂亮。只是第一次看到了有三个轮子的自行车有点新鲜。我们就在马路边屋檐下走了一会就回来了。奶奶问了好多人，走了好多路，才找到回来的公交车。杭州奶奶也不熟呀。杭州不过如此，从此也不想再去了。
       奶奶也会给我买玩具，但都是些小东西，哨子、气球、泥塑小人什么的，不给我买我最喜欢的手枪。奶奶没钱?
       奶奶衣柜里有一只很小的小木箱，她当宝贝似的放得很好。有一次我偷偷打开来看，里面只一只银簪子，一个玉手镯，二张纸，都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的大红方章，一张是我大伯立三等功的嘉奖令，另一张是晋升为上士的命令(其实我大伯入伍八年后转业前己提干)，可能当时大伯向奶奶报喜寄回来的。就这些，没有金戒子、金耳环之类东西。是的，我奶奶到了要靠卖田卖地养家的地步，那还有贵重手饰，有，也先于田地卖了。
       我相信，奶奶曾经佣有过，一定是换大米了，一定是充满着希望换的，因为她有二个儿子，有儿子什么都会有，儿子是最宝贵的。小木箱里的嘉奖令、晋升令就给出了证明：换得值。它比什么金银珠宝都宝贵，应该珍藏。奶奶有钱，有大钱。
       我奶奶自己是个文盲，但十分尊重文化人，重视读书。她对左先生保持了一贯的尊敬，成为终生挚友，这不仅仅因为左先生是我大伯我爸的“开笔先生”，而是对文化人的尊重；她卖田卖地供二个儿子读书，不仅仅是一个母亲的希望，而是对知识的尊重。
       我大伯和爸爸虽只读了四、五年书，在当时普遍文盲的年代，也算知识分子了。我大伯因有文化由卫生兵而军医，由军医转业而成乡镇卫生院首批共和国自己培养的医生，后几次到大医院进修，成当地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
       我爸爸因有文化，解放初被招进工厂培养为会计，但那个年代国家经济起起落落，工厂开开关关，所以爸爸的工作也进进出出。虽然他左手打算盘右手执笔很有会计范，但会计没成为终生职业；虽然他毛笔字不错，年年给人写春联，但也没做文字工作。不过在乡里，都称我爸为“高先生”，这是对文化人、有能力人的尊称。
       在那个时代，奶奶所尽的努力，己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文盲、一个农家女、一个寡妇的见识和能力，虽然现在看我大伯我爸很平常，但也足够告慰我奶奶了。
       我奶奶对文化的尊重己到了痴迷的程度。她不允许我们把有字的纸随便乱丢地上，踩在脚下，废纸、不用的书薄只有一种处理方式一一烧掉。她对有些邻居拿旧书薄作卫生纸非常鄙视。
       我七岁，上学了，书包也是奶奶买的，一只青蓝色布袋，上面有几条白色点缀，青青白白，很好。我刚开学，她特意请来在北大读书的我堂哥，为我的新课本包书面(我堂哥后是杭州电子工业大学一个学院的院长)。奶奶不知从那儿弄来的牛皮纸，我堂哥包的书面书角有一个小三角，不易脱落，我到很大才学会包这样的书面。不知奶奶寓意什么，也许她希望我也能象堂哥那样能考上北大。如真是这样，奶奶，我使你大大失望了。
       我上学后，只要我在家做作业或看书写字时，她是不允许妹妹们来打扰我的，而且家务也可以不做，所以有时我为逃避家务，假装看书，真亵渎了奶奶对神圣知识的虔诚之心。罪过，罪过啊。
       78年春，我又要读书去了，而且到外地台州临海，奶奶自告奋勇要送我上学。这样我们祖孙俩又一次从左山美女埧坐船，溯钱江而上到七堡上岸，仍在舅公家过夜。因去武林门长途汽车站只有自行车最方便，第二天一大早就由我表叔送我到车站，我奶奶站在门口目送我，眼神里似乎充满着期待。

遁入空门

（五）

       我奶奶也有那个年代普遍有的观念，重男轻女。我是长孙，尤其下面二个都是妹妹，大伯头二个孩子也是女儿，所以独得奶奶宠爱。
       出去做客，奶奶只带我去，从不带妹妹们。家里有请客吃饭，我能上桌，妹妹们只有等我们吃完再吃，或在厨房小桌子里吃，虽然菜是一样的。不过上桌吃饭是有要求的：每碗菜要大人先吃过后才能去吃；任何菜最多连夹二次；如鸡肉红烧肉这类好菜一餐只能吃一块(小时候物资匮乏)；不能把喜欢的菜移到自己前面来；要先吃饭后才能夹菜，还有不少规矩。但出去做客自由多了。所以，小时候希望有客人来，有好菜吃，尽管不太自由，但更喜欢出去做客。
       我与妹妹吵架奶奶总护着我，所以其实很少吵架，都依我大哥了就吵不起来了，但护着我不等于可随便欺负妹妹。有一次我故意用烧火铁叉烫了妹妹的手，被奶奶狠狠的苛责了一顿，印象很深。确实妹妹的手发炎了，好长时间才好。我现在想起来，总深感内疚。
       奶奶会给我买玩具，尽管只是很小的玩具，妹妹是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但虽然是买给我的，也要给妹妹玩。其实我高兴给就给玩，不高兴就不给玩，妹妹也没办法。
       我结婚后，生了女儿，奶奶很失望，因为她知道独生子女的政策，在农村第一个女儿，几年还可再生一胎，还有希望，城镇就没这个政策。所以，奶奶同我说了好几次，叫我“领掉”(送掉)，再生过，而且直接同我太太说。弄得我太太非常生气，至今耿耿于怀。
       因为奶奶所看到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不要说解放前，奶奶深刻体会到了孤儿寡母的艰辛。即使解放后，集体所有制了，提倡男女平等，但农业为主的生产结构没变，生产方式没变，所以男人还是生产的绝对主力军，这就决定男人的优势地位不可能变。在生产队男人每天10个工分，女人只6个工分。家里男人多势就壮，在生产队话语权就大，上门女婿的家庭是没地位的。
       但城镇不一样，因为城镇是工商业，工商业的劳动岗位，大多数男女都可做，能做得同样好，“同工同酬”，自然男女就有了真正的平等。
       所以，奶奶不重男轻女也难，我太太不生气也难。
       在别人眼里奶奶特别宠我，但她对我做家务和地里工作的要求却比别人高。很小就叫我做家务，到地做拔草一类轻便农活。
       有一次大舅突然来我家，爸妈自然不在，碰巧奶奶也出去了，这时己近中午，看看只几个小孩在，大舅舅要回去，我连忙说，大舅舅我会烧饭，吃了饭再走。于是我淘米下锅，切了几个萝卜放在里面(饭焐萝卜拌油酱的莱)，上面蒸莱，记得蒸了咸肉、水蒸鸡蛋，青菜加霉干菜等好几个蒸菜。那时都是蒸菜，我也不会炒菜。有荤有素一桌菜，大舅舅很高兴，以后到处说“卫星懂事”，但奶奶回来一句表扬话也没有，似乎是应该的。那时我还不到十岁。
       有一年“双抢”，一大早，奶奶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说你爸妈天不亮就下地了，你还在睡懒觉。其实还只有六点多一点，我感觉很委屈。那时我还没上初中。虽然有些农活其实早就要帮着做了，但总不能当壮劳力使。
       所以奶奶的重男轻女，更象是认为男人要有更大的责任与更重的担当。也许她带我出去做客是培养交友之道，在家陪客是培养待客之道。这似乎是“主外”男人的必修课。
       78年我离开家，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社会开始有了深刻的变化，妹妹们也慢慢长大了，出嫁了。我大妹妹嫁到邻近的乡，当时妹夫是乡中学校办厂技术员，后他组建了村办化工厂，生意慢慢做大，90年代初转资到个人，从此我妹妹也一起经营这个厂，我妹夫跑外面业务与技术开发，妹妹安排生产与内部管理，夫妻一外一内，配合得当，厂办得红红火火，不到十年，员工上百，产值超亿。奶奶看在眼里，重男轻女的现念开始改变了，嘴上不说，但行动己看出来，就是打破祖辈不上出嫁孙女家的旧俗。听说奶奶去我大妹妹家的那天，前呼后佣，似慈禧出宫般隆重。至今我大妹妹仍把奶奶到她们家当作无上荣耀的事。
       也许奶奶认同了早己经耳熟了的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
       改变奶奶观念的另一件事是她要送掉的曾孙女一一我女儿(名平平)。我女儿从小聪明玲俐，“太太，太太”的叫得非常甜，深得我奶奶喜欢，还在三、四岁时，奶奶逢人就说有七、八岁一样懂事。有一次，我同奶奶开玩笑，我说“平平要不去送掉”，奶奶脱口而出，“勿要，勿要”。女儿上学后成绩一直不错，高中考上杭二中。所以我每次回去，奶奶总要问，平平乖不乖，平平读书好不好，平平为什么不带来，一口一个平平。奶奶到我家来，和我女儿睡一床，与我小时候一样，好象比我小时候还亲密。这是我在奶奶与妹妹们的相处中是看不到的。也许奶奶也领会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真正含义。
       所以，奶奶重男轻女的观念，不是男尊女婢，而且也不根深蒂固，随着时代的变化，奶奶的观念也在变。

遁入空门

（六）

       自我懂事起就知道奶奶吃素，记得有一年过年吃早饭，大伯在奶奶的一碗粥下面放了一块红烧肉，吃了一会奶奶发现了，大发脾气，早饭也不吃了。大伯是医生，可能觉得全吃素，人体营养会不够，那时奶奶还不到50岁。但自此，就没人劝奶奶不要吃素了。
       奶奶也信佛，太概是因信佛而吃素。奶奶曾带我到黄山庙里“宿山”(就是在庙里念一夜经)，那时我大概三、四岁，迷迷糊糊的记得睡在椅子上，奶奶脱下外衣盖在我身上。回家后好象爸爸说奶奶了，自此奶奶就不带我“宿山”了。
       自东汉佛教从印度传入我国后，就与道教儒教融合后传播开来的，或在传播中融合了儒道。上层与儒融合多，下层与道融合多，所以我们那边庙多于寺。往往念佛经拜神仙，想想很滑稽，但很普遍，也就很正常了。佛教博大精深，绝大部分人很难理解以“苦”、“空”、“缘起”为核心的佛理，也不知“戒、定、慧”的修行真缔。信徒只知三世轮回，因果报应。吃素念经，烧香拜佛，多做善事，以求菩萨保佑。我奶奶也是这样的信徒，只是比一般的人虔诚。
       吃素不少信徒会做，但大多是短时的，如初一月半，菩萨生日吃素这一类，象我奶奶这样吃长素的很少，这需要极大的毅力。我奶奶虽是文盲，只会念“心经”，“往生咒”比较短的。但念得认真。
       小时候，奶奶在家念经，我去叫她，她不会马上理我，要过一会等一篇经文念完。她说过，如中途打断说话，等于佛经里加了这句话，就没用了。所以，在奶奶念经的时侯，我不会去打扰她，真有事，先在旁边站着，奶奶知道我有事，念完自然会问的。
       奶奶除了在家念经、寺庙‘’宿山‘’，也去“念天佛”、“打七佛”等一些集休佛事活动。‘’念天佛‘’就是一群人在某一户家里念一天佛，求一方平安。“打七佛”本来是信徒到寺庙参加的短期培训班，应有高僧大师讲课，但农村寺庙的主持和尚自己也搞不明白，那会讲经说法。所以成了住在寺庙念七天经而已。奶奶回来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会说有些人不象去念佛的，是去聚会聊天的，这样的人真不该去。我去看过几次，奶奶确实是最认真的，即使中途休息，也不多说话。
       但奶奶念经，参加佛事，只是有空的时候，家务甚至自留地里的农活是不落下的。
       我奶奶，没有刻意做什么善事，也没有钱赞助、捐赠什么的，但在极普通的事中总体现出善意。
       小时候，讨饭的特别多，不少人家往往不给，有的还要骂他们。但奶奶没有不给的，碰到吃饭时间，给熟的饭菜，马上可以吃，平时给一分钱，碰到有小孩子会多给一分二分。
       小时候，盲人算命的也很多，往往由一个小孩用一根小竹杆牵着，也有一个人手拿小竹杆点路自己走的。有一次我跟小伙伴用泥土仍算命先生，被奶奶看到了。被狠狠的骂了。
       生产队里不论那户人家有人去世，奶奶总会很快赶去帮忙，缝孝衣、包白鞋，洗菜淘米什么的，奶奶什么都会做。但结婚生子办喜事，有请才去，且不去帮忙，只到吃饭点去，吃完就走。
       碰到寺庙翻修改造，奶奶总是第一个出资，倾其所有。其实也就几元钱。后来我们孙辈有工作后，都会给奶奶零用钱，奶奶大部分也献给寺庙了。
       奶奶信佛，但从不做算命、看相、抽签一类的迷信事。也许是她不信；也许是她觉得我年轻守v`寡，命够苦的了，有什么好算的；也许她认为我独自养育了二个出色的儿子，并有七个孙子孙女，身体也很好，命够好的了，有什么好算的；也许奶奶认为，我这辈子，命苦也罢，命好也罢，业己成了，有什么好算的；也许奶奶想，我尽心服侍上辈，尽力养育下代，我感到很自豪，有什么好算的；也许奶奶认为我这一生，勤奋做事，善以待人，坦坦荡荡，有什么好算的。
       的确，我奶奶非常理性，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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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生了场大病，在床上趟了好几天。病好后，奶奶就着手准备后事，那时奶奶大摡只50来岁。
       一是请师傅来家做了一椇棺材，没有油漆，放在后门边的小屋里，到门外毛厕去要经过棺材旁边，我白天不太在意，天黑经过那里，总有些莫名的害怕。二是请镇上的裁缝师傅来家手工做了一套寿衣，那时我妈还没学裁缝。蓝布棉衣棉裤，蓝布罩衣罩裤，好象还在镇上买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一只黄色的‘’招魂袋‘’。这些东西是标配。
       奶奶身边的人，大都小于奶奶当时的年令过世的，也许奶奶觉得活得够本了，尤其如今孙子也有了，这辈子的任务也完成了，就不惧死。
       也许安死才能乐生，此后奶奶生活得轻松从容，家务、下地该做的事照做，想念的经照念，想拜的佛照拜，七十多岁还自留地干农活，八十多岁还帮做家务，自己的衣服一直自已洗。身体也很好，少有伤风感冒，几无大病，有点高血压，但不太严重没吃药。
       但是死神还是降临到了奶奶头上。
       2002年7月8日，我刚吃过午饭，突然姆妈打来电话，说奶奶过世了。没病没痛的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我赶紧开车赶回去。到家时，奶奶己按习俗趟在堂屋的门板上，穿上了那套放了40来年的寿衣。看上去脸色安祥，还有点红润，与睡着了似的，我撩开衣服伸手摸摸奶奶的身体还热乎乎的，我抬头问大伯，是不是搞错了，奶奶还活着，大伯摇了摇头说，没心跳了。
       姆妈说，吃过中晚后，奶奶到井边自己洗衣服，突然倒在地上，叫也叫不应了，姆妈急忙喊来邻居抬到床上，这天大伯正好在家，看了看眼晴说不行了。
       就这样，奶奶去了，去得那么突然，我哭，我流泪，我不相信，我接受不了。但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奶奶放进了玻璃盖冰棺材。大家围着哭，在哭声中奶奶的脸色变黄，变成我从未见到过的样子，变得似乎不是我奶奶了。是的，自此奶奶只活在我心里，活在大家的心里，永远。
       就这样奶奶在家住了最后三天。出殡前，我忽然想通了。奶奶实现了她的一贯的愿望：“活要歪(健康)，死要快”。奶奶，生少病痛，不谓不“歪”；儿孙满堂，不谓不福；亨年90岁，不谓不寿；去得干脆，无忧无痛，不谓不幸。
       奶奶是好人，奶奶是有福之人。

笔下生花

路过看看

小YY

好长，看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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