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前,春节刚过,天气格外寒冷,田里的冬小麦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花,田埂边道路旁尽是黄黄的枯草,村旁的老树大多光秃秃的,树皮也像农人的手和脸,被寒风吹得裂开,除了村口那株被当做风水树的老樟树和远处山间常绿的松竹泛着些许绿色,整个农村的底色全是云蒙蒙的,就像天色,灰暗了好多天,像是在作雪,可老是下不来。风却一直很大,从山的那一边吹来的风,裹挟着海上湿湿咸咸的水汽,白天蹂躏着农人单薄的衣衫,夜晚则留下满世界的白霜。这风吹在脸上两颊生疼,孩子们在这时候最受罪了,他们的小手和小脸蛋无不皴裂渗出血丝来,只好躲在家里,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和全家人一起围坐在炉灶边,红红的火焰散发出来的热量和妈妈温暖的怀抱是他们童年时熬过慢慢严冬的深切记忆。每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外出,农人们从前几天走亲访友接待来客的忙碌中解脱出来,离农忙时节还早,这是他们一年里难得的放松休息时间。 崎岖的卵石路上,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脚老妇人蹒跚走着,她手里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袱,还提着几个小包裹,包裹都用马粪纸包着,上面各盖了一张红色的纸片,拿细绳扎了。这些是前几天一个条件比较好的亲戚来访时,送来的桂圆﹑红枣之类的南货,她舍不得吃,特意留着今天带上出门。她虽然小脚,但毕竟做惯了农活,家里家外忙活了好几十年,带上点东西走远路在以前是没啥大问题的。可到底岁月不饶人,她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她已经属于比较老的老太婆之列,这些年精力和气力明显不济,常常腰酸,偶尔还会头昏,而且在空闲时老是回忆过去,尤其是爱回忆小时候和兄弟一起在父母身边的那些事,她知道自己老了。她想着这些年腿脚还算灵便,勉强可以走得动长路,趁这些天空些去兄弟家看看弟弟弟媳妇他们。于是她跟丈夫说了,次日鸡还没叫头便时起床,草草吃了些东西准备上路了。她丈夫叫来大儿子吩咐说去送一程,她拒绝了,她的小孙子阿全才三岁,儿媳妇正有孕在身,她不在家的话都靠儿子照顾,儿子也很辛苦,这些天该让他多休息休息。于是,天还没亮,她就独自提着包裹走出了门去。 日头悄悄从浓密的云层中露了个脸,她看下日头的方位,时辰已到了晌午,可窄窄弯弯的卵石路像是总也走不到头,手里提着的东西感觉越来越重,一阵又一阵呜呜作响的寒风似乎随时都能把她吹倒在地。她累了,不得已,找个避风处坐下歇一歇,捶一捶酸痛的小脚。想到兄弟的家就在前方,她每走一步都在接近目标,顿时又有了力气,她立刻起身,继续摇摆着身子,一步步前行。 想起这个兄弟,多少记忆力尘封许久的往事一下子被勾起。 小时候,她看着兄弟降临人世,从此她就成了半个妈妈。那时在农村,大人忙于生计,家里面都是大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带弟弟妹妹,还要兼顾做饭﹑洗衣等家务活,所以女孩子都很勤快,女人的一世操劳也都从这时候开始。记忆里的童年很清苦,但是和兄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农村的孩子都很乖,兄弟也很乖,很听话,尤其听她的话。兄弟长大以后比父亲更高大,更健壮,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干起农活一个抵得上好几个人。受她的影响,上过私塾的兄弟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而还心地纯厚善良,事事处处不忘积德行善,为人重视诚恳,算得上是知书达理。但是他的性格却有些孤僻,甚至还有些暴躁,这可不像她。 兄弟十几岁时,经媒人说合,父母做主把她许配给了岔路那边靠近桑洲的一户人家。她出嫁时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的兄弟哭红了眼,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婆家的家境还算不错,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她也不错,在那个打老婆是家常便饭的年代,丈夫从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很快她就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慢慢地,她适应了在婆家的生活和环境,可心里面还惦记着娘家的人,尤其是她一手带大的兄弟。 民国初年,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她婆家所在那一片影响还不大,可是娘家那里可就不一样了,一年间叔伯兄弟有七个被用棺材抬出,那可都是青壮年啊!从此娘家一族枝叶凋零,人丁再也没有兴旺起来。她没有在孩子面前边表现失常,可是晚上都哭湿了枕头,好在父母无恙,兄弟远在宁波学生意,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再一次见到兄弟已经是十好几年之后的事,那时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上海被扔了炸弹,在上海先施公司做了十年店员,已四十出头的兄弟为躲避战祸回到了家乡,还带来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广东妻子和一个女儿。她有些责怪兄弟,结了婚也不写封信告诉他一下,那她也好给弟媳妇准备点什么,父母都不在了,另几个叔伯兄弟都不成器,她不管这事谁来管?这样子不是让别人讲闲话说我们娘家无人吗?转念一想,兄弟有些怪癖,大概是不想麻烦她这个姐姐,毕竟当时各家的条件差不多,都是紧巴巴过的,于是不再计较。 人生这一辈子,上了年纪的人回想过去难免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人们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弟和弟媳自从有了那个大女儿之后,一连好多年,生下的孩子无不几个月大时便夭亡。看着已到中年的兄弟依旧无后,不像她家儿女满堂。她焦急万分,常常跑到庙里祈求菩萨保佑,保佑娘家有后,不要断了香火,并从此吃斋念佛。果然她的诚心感格上苍,不久之后她有了个侄子,之后几年又有了小侄子,去年还添了个小侄女。期间虽然还是有几个孩子没能长大,但兄弟家毕竟有后了,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从此每晚都睡得很安生。 当她走到兄弟家时,天已擦黑。 她最喜欢只比他孙子阿全大一岁的小侄子,每天无事时,她坐在道地里晒太阳搓绳子,小侄子就蹲坐一旁跟她学唱儿歌,听她讲故事,陪她聊天嬉笑。好几次她想离去,小侄子就缠着她不让走:“再歇几天去嘛,再歇几天去嘛!”一连好几次,她在兄弟家住了大半个月。眼看快要农忙了,丈夫托人带来口信叫她回家,这回小侄子再怎么纠缠也不能留住她。走的那天,小侄子哭闹了一番,毕竟还小没法送她,只得站在路边目送她离去。她走出好远去回头看看,分明看见小侄子眼角的泪在太阳下闪光。 几年后她的小侄子跟着大人去上海,临走时他看了看墙角堆着的,当年她搓的好几大捆绳子,随后就关上了家门。 她的小侄子就是我的父亲,这个故事是我从小时候起,不止一次听他说起过。 父亲退休后,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家就去寻找他的孃孃—也就是我爷爷的姐姐—的后人,我阿爷大我七十二岁,算来他的姐姐应该也早已不在人世,再说隔了好几十年没有联系,说不定她老人家的后人搬了家离开了原来的村庄,到底还能不能找到,父亲对此完全没有把握。大前年父母从老家回上海过春节,父亲显得很兴奋,他告诉我说:“我孃孃的家人终于找到了!我他听了多少人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她人家早就去世了,和你阿爷差不多的时候吧,去世时很风光的,儿孙满堂,都很孝顺,真的很有福气啊!在她原来住的那个村子,我打听到了她的一个儿媳,也就是我表哥的‘内客’,我表嫂,我那个表哥已经不在。她也有九十来岁了,可身体还是非常好,满嘴的牙竟然一颗都没掉,脑子非常清楚,记忆很清晰,她还记得你阿爷的,她见了我就说:‘你跟舅舅长得很像啊!不过他要比你高大多了,我和你表哥拜堂时,舅舅过来帮忙,当厨头,那几天他忙里忙外,肯定累坏了。他炒的菜真的很好吃,可惜我就吃过这么一回。’她还告诉了我其他几个表哥表姐都不在了,他们的子女有的在国外,也有的在外地,多是在上海,留在宁海的也大多不住在乡下。然后叫她的儿子女儿来见我和你妈,满登登坐满了一个房间,说了一下午的‘老古话’!……” 而今,我的这位表婶也已经去世。
一早起来,父亲就和母亲收拾了一下,说先去黄坛镇买些礼物带上,然后去城关拜访几个亲戚。我的两条腿酸痛未消,必须像踢球一样才能走路,叫得妻抱了儿子,我空着手跟了去。我走路一向是健步如飞,年轻时出门只要路程不是太远或者是为了赶时间,我一般都是走路去的,速度堪比竞走,今天我落在了最后,一再被父亲催促:“走快点!” 今天去拜访的全哥桂姐等几个表哥表姐对我来说就隔得比较远,他们的年龄都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我抱在手里的儿子比他们的孙子孙女都要小很多,明显的我们之间很难找到相通的话题,尽是一些白开水般的客套话。于是我不再多说,看着父亲和他们聊的开心,说起某某的儿子和女儿在上海某某单位工作经商,又在某处买了房子安了家或嫁在了上海住在某个小区,其中有好几个离我的住处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而我竟完全不认识也不知道有他们这些亲戚。在桂姐家,盯着装饰得已属豪华的客厅天花板,我出神地想,即便见了面我也不可能认识他们,走在路上互相看见了他们的感觉一样:对方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以往亲戚之间,即便平日里走动不多,至少也要在逢年过节时相互拜访一下,交流一年内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再说些其它亲戚家的信息。顺便带上孩子,教给孩子家族内的血缘关系和辈分排列,若是亲戚家有年龄相近的孩子,那就很容易成为临时的玩伴,但要想能再次在一起玩,多半是要等到来年的。而亲戚走动少了,或者是搬家了没来得及交换新地址,往往就会从此生分,甚至直到某一方亲戚去世,另一方亲戚要从第三方亲戚嘴里才能得知,于是便唏嘘一番“人生如梦一场空”云云,然后在写亲友联系簿上,划伤几条横线勾去一个。而下一代人,则早已模糊了小时候的记忆,对儿时的玩伴也渐渐淡忘,长大后,两人在大街相遇已完全不能相识,形同陌路人,对于曾经有过的亲戚已经全然相忘。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亲戚往往不如同事同学和近邻的关系来得亲密,而城市尤甚。 枯坐着实在难受,幸亏父亲在上午安排了跑好几家,每一家都没有久坐,我很轻松地告辞出来,心想希望以后来往多了,相互了解了,熟悉了,不再有今天的尴尬。我儿子身上披了好几束五彩的“长命线”,笑嘻嘻地在他们的手里转来转去。今天他是比我来得开心的,只要出门他就变得很乖很开心。不知道等他长大了,对这段他曾祖父﹑祖父两代人延续下来的亲情如何看待,还能继续延续吗?
201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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