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冲突,特别是暴力性医患冲突本来应该属于一种异态,但在我们中国大陆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这实在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之所以荒谬不仅在于结果,尤其在于原因。我这里想说一点自己的经历。
2000年以前,我和医院基本上没打过交道,2000年我父亲患癌症病了三年;2007年我母亲心脏病又住院两次,这些往事我现在不想多说。大约是2005年8月份,我左手中指一侧甲沟有些发炎,开始时不很疼后来变得很疼,有人告诉我这是甲沟炎,没事,抹点碘酒就行了。我一想人家都说没事,肯定是没事了。但过了好几天,总不见好。而且越来越不舒服,以致夜间很难睡眠。后来在妹妹的催促下,去了一家三甲医院,人家说来晚了,甲沟炎严重了,需要引流,引流就是切一刀。大夫问我要不要打麻药,我说不知道。大夫想了想还是打吧,就切了一刀。告诉我过两天就好了。结果,没好。又去医院了,大夫说怎么不好呢?还得切一刀,又切一刀。再过两天,还不好,大夫说查查血糖,住院吧。先住了十天院,每次换药都很痛苦,因为要把一个纱布塞进创口,痛苦就痛苦吧,但就是不好。于是大夫纳闷,说可能不是甲沟炎,可能是指头脓肿;还补充说,会传染的。再住十天,天天打吊针,仍然无起色。于是,让去照一个片子。来了一位骨科大夫,说你这应该是骨髓炎,准备切一节手指。我一听,切手指?这是随便可以做的吗?有大夫做我的思想工作说,去掉一节手指,没大碍,这一节手指只占整个手指功能的3%。想来,只是3%,很小的数字,可毕竟是去掉一节手指啊,没办法了,只好向我在央视工作的学生求助。本来是看病,结果找到了央视,怪吗?在美国可能很怪,在中国一点不怪。于是我的学生很费心的联系了积水潭的专家带我去了,专家查看了伤口,问我说没那么严重为什么急着“切”呢?我说不是我急着切,是人家要切我。本来我学生费心,可以让我在积水潭住下的,但看那里的病人都那么重,我就3%手指的问题,真不好意思住。就又回某甲医院了,并且把积水潭的诊断结果告诉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不用切了。不用切怎么办呢?幸好我妹妹的一个同事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还是一位女士,折腾的比我还惨。最后怎么痊愈的呢?就是另一家医院的一位大夫建议她把患病的手指放在碘伏瓶里浸泡,每次半小时每天四次,两天以后,好了。我的主治医生说你也试试吧。我一试,也好了。前后住院一个月,大约花去一万元.
实话实说,我住院期间是有关系的,后来又找了央视的学生,再加一层关系。大夫对我态度都很好,连医院对我态度都不错,但那过程确实令人比较郁闷。我曾经问大夫说:我究竟是得了甲沟炎还是骨髓炎呢?如果我得的只是甲沟炎,结果在医院变成了骨髓炎,那你们就有责任了,等于是你们把甲沟炎治成了骨髓炎;如果我得的就是骨髓炎,或者手指脓肿,那你们又有责任了,你们硬把它当做甲沟炎来治,这不是误诊吗?幸亏我身体还可以,又有公费医疗,经济上没压力,除去费去一个月时间和受了些痛苦之外,还算可以接受。
由此想到现在普遍存在的程度不同的脱离常态的背后,隐藏着医患冲突七宗罪:
第一,医疗体制行政化。医院是特殊行业,不可以行政化的,但中国体制行政化程度非常严重。医院要分级,而“级”是和拨款与待遇密切相关的;院长、党委书记等一系列领导职务都需要上级任命,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医院财政需要拨款,可以多拨你可以少拨你,基本范围之外弹性空间巨大。所以,其结果是医院不围着病人转,而围着权力机关转,这样的转法从根本上就背离了医院属性、医学属性和人道主义属性。
第二,权钱特权化。行政化的直接与必然后果就是特殊利益集团的特权化。现在中国的公立医院纷纷上马特需病房,把所谓最好的设备、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都划到这个范围,目的只是为了赚钱,结果却是使本来有限的资源更加紧张,以非常华丽的方式放大了社会的贫富差距。你有足够的钱吗?只要你钱多,就可以享受特殊的待遇。只要有权力,连钱都是次要的了。中国人最恨的事情恐怕就是官商勾结、权钱交易,这种丑恶在中国公立医院也有非常典型的表现。
第三,供需极端化。所谓极端化是供需关系极度失衡。国家宏观经济发展很快,但医院的发展与之很不适应。病人越来越多,医院增长很慢,在前提性上就造成了医疗资源的极度缺乏。在中国大陆看病基本上就像个自由市场,到处是病人,这样的状况所谓医疗质量基本是空话。
第四,医生工蚁化。因为体制和供需矛盾两大问题,中国的医生主要是一线医生,非常繁忙,非常劳累。有一个主任医师对我说,过去每周平均做两个手术,现在每周一人至少要做8个手术。看病如流水,每人三分钟,三分钟就能把病看好吗?这是用神话的方式处理现实痛苦。我有时去医院陪人看病,找个关系,熟人的眼睛都是直的,为什么?太忙了、精神太紧张了。中国一线医生——我认为可以称为裸医的,即无官、无职、无特殊待遇的医护人员,如果不能改变又累又穷的状况,医患冲突很难获得内在性解决的根据。
第五,分配畸形化。大陆人没有不知道医药倒挂的,医药倒挂说白了就是以药养医。因为国家财政投入不够,又因为有体制上的限制,严重阻碍了民间资本的进入;又因为政策上的不成熟,影响了外资医疗机构的充分发展。医院没钱,就在药上想办法,大夫收入低,也在药上想办法。那还是好的呢,还是按潜规则办事的呢,更坏的就是收红包了。我不想替医护人员过多的说话,但即使是我和我家庭的医疗经历,也并没有让我特别憎恨具体的医护人员,我由衷的同意我的朋友熊培云的一句话,他多次告诉我:可以不相信媒体,但不可以不相信媒体人。我把它套过来:可以不相信医疗体制,但不可以不相信医护人员。
第六,病人试品化。外国的情况不知道,中国的情形是病人一进医院,你就是一个试验品了,起码你已经不是人了。没有人来关心你的心情,没有人来关心你的心理,当然也没有人关心你的感受。过去连怎么给你治疗都不是你个人说了算,而是由家属说了算,也就是说你选择哪种治疗方案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这很不人道。后来我看了陈燕妮写的《告诉你一个真美国》,那上讲了美国病人的权力与待遇,真让我大开眼界。如果她写的都是真的——我相信是真的,那么美国病人的正面感受如果可以打90分,大陆病人的感受大约只有19分。我说这话,绝不夸张。
第七,家属的困兽化。最无助的往往是病人,更痛苦的却常常是家属。家属不但要承受情感上的痛苦,还要承受巨大的体力付出。中国的护士是不管病人的生活起居的,这个归护工,护工又由公司管,一般人雇不起护工。病人不能自理,只能由家属承担。我见过一些病友的家属,天天晚上睡在四个小方凳上,一睡就是两个月。这且不算,还有钱的压力,没钱,别治病;钱少,别治病。种种压力放在一起,病人家属已经成为困兽。07年我母亲住院时,病重进了重症监护室,大夫郑重对我说,这里需要安静,家属不得陪住。但因为病人情绪烦躁,夜里3点钟,医院打电话说赶快来,你母亲情绪烦躁你们自己来陪护。闹了几天,我曾多次向他们说明初次发病时也曾有这种情况,天坛医院主治医生用了一点镇静剂就好了。但这家医院的主治大夫坚决不听,忽一天早晨告诉我说转院吧,我说去哪里,他说安定医院。我母亲只是心脏病,为什么去安定医院?我当时真心认为那医院有了神经病,后来转到天坛医院打一点药,好了。
记得在我母亲住院时,有一天我站在医院的三楼上,面对窗外的濛濛细雨,一种人生如此无趣的绝望情绪,在头脑中一闪而过。我知道,中国比我困难、比我焦灼的病人家属何止千千万万。
酿成这七宗罪的关键是体制。鲁迅先生曾解说“但是”这个词,他说多么好的东西一添上“但是”就会变坏;多么坏的东西一添上“但是”就会变好。我想说:体制如不改变,一切美好愿望都会被“但是”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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